看着我针针补齐他的常服,景翎把这几年来这事情全说予我听,口气不似往日调侃吊儿郎当,语气中却增添了几许稳重,与他十六岁的年纪几近相符,但又多了那几分成熟味。
景翎十岁那年,他才刚经历过母妃薨逝後数月,便因南北两方政治条件被送来北方,在这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刺骨寒冷草原,度过六年寒暑。
「我……我在皇子排行中,位居第二,照理说父皇理应会将皇位传给皇兄……」景翎的视线向外看去,那幽黑的眸中格外地深不见底,然而,他语气一转,「不过,唉……算了,这也是我咎由自取的结果,我在母妃死後,便被送来这鬼地方,刚开始没有这座离院,我是住在宫外的帐棚内,为了怕我逃走,单于便派重兵严守在帐篷四周。」
我听他语带保留,原本脱口而出的内容又缩回去略过要点,听得我不禁皱眉思索,且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留意。
不过这些都还不至於让我太过震惊,这时候的景翎,他常挂在嘴上的自称「孤」,在此刻终於在我面前换上了「我」。
就好像一层又一层地将他的面具揭开,他终於在我的面前将伪装的面具拿掉,仅剩最後一张语带保留的面具还留在脸上。
景翎说,一天之中,他只能有短短的午後被「放风」出帐篷。当时的他骄矜自满,对这片蛮荒之地甚是排斥,且他又古灵精怪的,时常出於自保而想伎俩捉弄侍卫,或者是陷害送膳来的姑娘,惹得众人对他怨怼已久。
这也难怪,以他当年十岁的年纪,相依为命的母亲死去不久,且又离开故土,被送到这种冷死人的鬼地方还能笑嘻嘻,我看这才有问题吧?
後来他被一票小孩围起来,说是要来比摔跤,看看是南秦从小持笔的小孩比较厉害,还是伊果努从小便在马上驰骋的孩子厉害。他本来不打算下去玩,但後来伊果努的孩子们出言嘲笑他,用稚嫩生涩的南秦话说小景翎是「没人要的孩子、皇室的弃子」後,他一气之下,便接受了这群孩子的挑战。
在寒风中,他裸露着单薄的上身,和比自己还要壮一倍的孩子冲撞、推挤,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伊果努王室亲戚的孩子,只知道自己要争口气不能输给他。
可原本一对一的局势,到最後演变成旁边围观的孩子们也加入其中,有的人朝他踢沙子,也有人拿石头丢他,更有人大言不惭地嘲讽:「什麽南秦的皇子嘛!你们的田地和牲畜,还不是我爹爹打下来的!南秦人都像娘儿们,连看到我们的马都吓得临阵脱逃了!」,景翎在那一刻深深体会到,从被众人高高捧在手心上景仰呵护的皇子,到像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落魄质子。
他才十岁,同年纪的小孩不应该像他一样吞下这份屈辱。
景翎哼了一声後说:「南秦并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那般孱弱,两方起初可是势均力敌,我军靠着名极一时的少年将军胧月所领的『杀蛮军』骁骑,曾踏破你们北方蛮军无数帐篷、打下你们的雪连山,一度逼得伊果努退到最北端呢……」
但话至於此,就没继续说下去了。
在那时候,他恨透了这群北方的野蛮人,恨不得将他们一拳击倒、踩在脚下,恨不得就这麽将这片寒酸的草原用一把火给烧灭。
当下他像是被一片刺痛的黑暗包围,混杂着各种气味与声音炸着他的耳朵和鼻子,伴随嗡嗡声,隐约中,他宛如听到母亲唱着他儿时听过的催眠曲,景翎话说到此,用平淡的语气叹道:「若我能在那时候跟着那道歌声走的话,我肯定是不会坐在这里。」
濒死之际,他选择了活下来这条路。
於是,他在被这群孩子欺负时,悄悄地解开藏在袖口暗袋,从里头取出匕首,在一个喘息之间,小景翎从地上挣脱爬起,凭着一股吞咽不下的倔强力量,将匕首的锋头直接送入对手的腹部。
那把匕首,是他母亲在死前一年赠予他的随身武器,并交代他,无论如何,这东西绝不能轻易的从袖口拿出来,除非是遇到危难之际,才可拿出来自保。
那镶在匕首上的红玉映在他哭红了的眼底,格外地艳丽,这是他第一次生出杀意,也是他来北方後唯一一次出手伤人,以往只是护己不伤大雅的玩笑罢了。
只是他并不知道,自己拿匕首所伤的孩子,竟会是王妃妹妹的孩子。
光是这层关系,便足以让他双手双脚被缚、押到草原霸主伊果努的王妃面前跪下。当时的景翎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伤,和那位只被他捅偏位置的贵族孩子比起来,自己的伤势反而较为严重,胸前肋骨被打断,每吸口气都痛得他差点晕过去,额头上还有被石头砸伤血流成注的伤口,但是这些伤势在金光闪闪的王妃面前,反倒是像被针戳到一样无碍。
她口口声声控诉景翎差点杀了伊果努未来的栋梁,并用言语侮辱南秦,让景翎气的反唇相讥回去,但这一个反击,却换来朝他胸口踢来的一脚,这让他痛得只能在地上咬牙颤抖,死也不哀嚎出声。
王妃用私刑一再的折磨南秦质子,这消息终究传入了位在中宫之上单于的母亲。当年王妃握权不多,中宫实质上的主子是太后,在接到消息後,她便立即命令,要王妃交出囚禁在王类寝殿的质子,并派人去医治受伤的贵族孩子,两方都各兼顾到,不似王妃只偏袒己方。
「要不是婆婆即时将我从那富丽堂皇的地方救出来,我可能就惨死在那里也说不定。」景翎冷笑道,但是他单手握紧拳头,手背上的青筋暴现,可见他对王妃的恨意不亚於我。
不似王妃穿金戴银,景翎印象中的婆婆和现在一样,一袭亮黑色长袍长年穿着,脖子上则戴有鹿角项链,完全没有王室那种跋扈的架式。
「不,应该是王妃带坏了王室整体的风气,我想伊果努在这之前可没如此奢糜。」景翎他下了个注解,也让我对王室有了更具体的印象。
当天晚上,婆婆便把他带到一座帐篷中,另外派人扛来一盆热水,为他洗去一身血渍与沙尘脏污。当他洗净後,婆婆又不知用什麽手法替他接好肋骨,後来再从木箱中取出一盒臭得要死的药膏,将其涂抹在他身上,说是可以去瘀生肌。
婆婆替他照料了一整晚後,便要他在这帐棚内好生歇息。
隔天,景翎记得有位女孩捧着热腾腾的食物来到他的帐棚内,身高大概只有到他胸口位置,小小一只,脸色又苍白得可以,完全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个性怯弱像只小老鼠,捧个碗手抖得快把碗里的燕麦粥给抖翻出来,但是她还是拿起木汤匙,一口一口喂给他喝下,甚至到最後她不怎麽怕时,女孩还捧起他的脸,用流利的南秦话小小声说:「母妃说,只要吹吹,痛痛就会飞走了。」
一股沁凉的微风,吹在他额上那被石头砸伤的伤口上,他的视线停留在女孩衣上的百灵鸟图腾上,一张脸困窘地红了起来。
他问女孩,为什麽敢端食物进来,不怕他欺负她吗?
女孩傻楞楞地用水汪汪的大眼望着他,歪着头用童稚的嗓音说:「母妃煮好燕麦粥时有向奴珂尔叮嘱过,要好好对待南秦的皇子,因为奴珂尔身上有一半的血血是南秦的喔!」
──等等,我怎麽觉得这段回忆有哪里怪怪的啊?
听着景翎语气平淡的说着这段回忆,我可以明显感受到他的眼神还偷偷地往我身上飘来,嘴角还贼贼地往上扬起噗喔喔喔喔!
──冷静下来!给我冷静下来!那些举动是小萝莉奴珂尔所做的,并不是我!
「然後呢?」我面色冷静地收针,将补好的长袍整理好。
「咳,之後这事便传进单于的耳里,对此,单于颇为重视,毕竟是敌国质子,万一死在北方,可是难以向南秦交代,所以,他便在西宫另外建造一座离院,把我囚禁在里头长达六年,直至现在。」
好险他没继续说那小萝莉的事情……
景翎接着详述,他在这几年下来,伊果努人如何陷害他,甚至还有人会在他的食物里下药想把他毒到半残,别说是派人来暗杀他,这其中除了北方蛮族之外,也有南秦要臣之毒手伸进来离院,若非他的机伶与反应,现在肯定是半死不活。
所以他才会使计陷害送膳过来的人,当年他甚至还把暗杀的人引到掉进院子里的小河中,再用些伎俩将对方吓得逃出离院。他用自己有限的能力,将离院打造成让旁人畏惧到不敢造次的地方。
至於婆婆,她会定时送些东西来离院,至於买通门口的侍卫,那是另一回事。对景翎而言,伊果努的太后就像是自己的奶奶一样亲切,每每婆婆带东西来见他时,也是他难得可以放下戒心的时候。
「所以,我已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你,你也该把自己的名字告诉我吧!」景翎说完自己的遭遇後,突然下了个突兀的结论。
──这什麽超展开的问题啊?若回答我是「奴珂尔」喔,他肯定会认定我是当年那个帮他「痛痛飞走喔」的小萝莉啊!
我手里抓着补好的衣袍,迟疑了一会儿後,只好把自己真实的名字招出来:「我的……名字是悱岳,悱红的悱,山岳的岳。」
景翎啊,我可没说错喔!这的确是我「真实的名字」,是我穿越过来前的本名呢!
收起平淡的面色,他又恢复懒散的模样,嘟起嘴巴扭捏道:「骗人!这名字明明听起来就像是南秦人会取的名字。」
我瞪了他一眼,将手中的衣袍丢在他头上。
「哼!既然我已经将名字告诉你,衣服也补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语毕,我马上脚步抹油赶快溜出屋内,只听到後面传来「骗人骗人骗人」的连续大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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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写到大概是漠北篇的四分之一了。(擦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