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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黄梅天的台北….阴晴不定,天色灰蒙,连日来时大时小的雨势,将整座城市泡进水里,犹如氤氲缥缈的汪洋水都。
玻璃帷幕外的台北街头,雾里看花,极不真切。不过这里头的人们倒也没闲情逸志去管那花非花雾非雾的事情。这是LITA广告公司,座落在台北东区精华地段双星办公大楼十二楼,时钟指针指向五点二十五分,大家都在忙,忙接电话,忙盯电脑萤幕,忙改样稿,忙这忙那……运气好的话,也许可以在五点三十分准时下班,至少这是坐在办公桌前忙润脚本的南香香心里的盘算。
「嗨,Sammy,David要我问你,今天晚上的FocusGroup,要不要一块去听?」一个高八度的女声出现在南香香办公室门口,那是Judy,业务群总监David的秘书,南香香和David合作过几个大案子,默契向来不错,最近公司的重量级客户福特汽车公司正在展开一年一度的全台市场深度调查,准备为来年的新广告预作准备,南香香是这个专案小组的创意总监,David自然希望她也一块亲临现场,听听核心顾客群对这个产品的看法。
「不了,今天不行,我有事。」南香香头都没抬,「我事後看report就行了。」
Judy伸伸舌头,没有吭气,全公司上下,就只有Sammy敢回绝掉David状似提议、实则命令的要求。偏偏David莫她奈何,毕竟他的几桩大案子都得靠她的创意撑腰。Judy应声退出门外,向她老板报告去也。
南香香搁下笔,揉揉眉心,纵然案前工作一堆,但她今晚一定得准时下班,因为她答应南老爹了。事实上,她已经连续一个礼拜为了忙福特案子而没空回家陪老爹吃饭了,为此,每天深夜一进家门,耳根便不得清静,直到关上房门睡觉为止。
她记得小时候,老爹不会这麽唠叨的,不知打从什麽时候起竟变得罗嗦的跟过世前的母亲没啥两样,都说夫妻是一体的两面,或许老爹只是在试图填补那已经缺了角的圆。以前老爹嫌老婆唠叨,常关了书房门,图耳根子清静,两年前母亲真的撒手走了,老爹的哀声叹气开始日夜回荡在空荡的屋里,那时小哥南绍武已经去了内地深圳开工厂,妻小也跟着过去安家落户,大哥南绍文自大学毕业後就不在台湾,早去美国深造,在那里安身立命,有了家眷。於是台北的这个家看在不明究里的外人眼里…..是开枝散叶,子孙有成……但看在於心不忍的女儿南香香眼里,却是…..人去楼空。
南香香轻叹口气,身子一仰,鞋跟一蹬,旋转椅轻轻离了办公桌,右手顺势拉开桌底下抽屉,五、六盒不同品牌的巧克力整齐叠放,她掏出一盒拆了封的,倒出一颗在掌心,像吞药丸似地丢进嘴里,香醇绵密的滋味瞬间在舌间化开,她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扬…..表情莫测高深,套句制片部小高的形容词,简直媲美达文西名画“蒙娜丽莎的微笑”!
没错,办公室里的人都知道,这位近两年来在广告圈内急速窜起的创意总监Sammy南,是个无巧克力不欢的奇女子。她喜欢蒐集各式各样的巧克力,锁在柜子里,放进抽屉里。只要心情不好,工作压力大时,就会见到她掏出巧克力,塞进嘴里,然後露出那抹耐人寻味的笑容。就譬如现在,她想到堆积如山的工作,想到日日守着空屋子、天天殷切盼望她回家吃晚饭的老爹……一股莫名的压力当头罩下,於是直觉吞了一颗……
不都说养儿防老吗?她尤其记得小时候母亲是怎样反复叨念,以後她和老爹老了,得靠儿子养,至於女儿,嫁了人就是别人的了。结果呢?香香苦笑……两年多前在医院陪母亲数最後日子的人是她,现在守在年迈老爹身边的人也是她……哈!这真是个十足反讽的世界!!
南香香长吁口气,像骤下了什麽决心似地,拿出公事包,将桌上零落散置的报告、稿子全扫了进去,看看腕表,正好五点三十,霍地起身,步出自己的办公室,向大夥儿们招招手,在一干人等讶色目送下,头也不回地步出公司大门。
一个小时後,南香香的迷你小March,在滂沱大雨中,穿过下班尖峰时间的重重车阵,开进家附近的小巷弄里,找到一个停车位,左移右挪,好不容易把March给硬塞进去。
她停好车,抬眼看看车窗外雨势稍歇,赶紧拎了公事包下车,高跟鞋喀咑喀咑踩在水洼四散的小巷子里,这里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有她熟悉的味道与景物,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回家的路。只是岁月荏苒,物换星移,原先整排的低矮平房,早在十年前全改建成一式的七楼电梯公寓,那年她刚升大二,一名医学系的男生拼命追求她,甚至查到她家地址,没事就守在巷口,等她上学。那是位戴着金边眼镜的斯文男孩,高高瘦瘦,长相清秀,气质沉稳。她犹豫很久,挑不出那个男孩的毛病,人家也对她好得没话说,就连当时的南妈妈也在敲边鼓,但她就是觉得怪,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只是觉得心里有什麽缺口,不是随便一个男孩就可以填补的。
南香香开了锁,进了三楼家门,意外发现屋里黑漆漆的,电视萤幕却亮在那里,她伸手开灯,惊醒了正坐在沙发上打盹儿的南老爹。
「今天怎麽这麽早回来啊?」老爹连忙把掉到鼻梁下的老花眼镜给戴回去。
「爸,你今天早上不是交代我一定要回家吃晚饭吗?你忘了啊?」香香两分好气三分好笑,再加五分的不忍。
「唉哟……说的也是,不过你老黄牛,我怎麽知道你今天会不会又黄牛了?」南老爹嘴里念念有词,费力地从沙发上爬起,佝偻着身子,要进厨房去热菜。香香快手快脚地抢在前面,进了厨房,把老爹请了出去。
饭桌上,父女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每天工作这麽忙,怎麽有时间交男朋友啊?」
又来了。
「要是有人约你,就出去走走,别赶着回家陪我吃晚饭。」
「……….」
「过了年就三十了,三十拉警报,我可不希望我漂亮的女儿为了陪我这个老爹而耽误到自己的青春…….」
她本来没有耽误青春的,她终究接受了那位医学系男生的追求,两人在校园里从此同进同出。香香毕了业,进入广告公司,她的男朋友去服预官役,退伍後开始在大医院里担任住院医师,两人一路走来,感情平顺,一切似乎顺理成章,就等他开口求婚,但他没有,香香也不急,急的是南妈妈。当时刚当上住院医生的男友独居台北,工作繁忙,日夜颠倒,身为他女友的南香香,总是尽责地会在下了班後顺道到他住处帮忙清扫打理,这让他变得很依赖她…..精神上和生理上…他留她过夜,原本香香还不肯,後来半推半就依了他,本来还担心母亲生气,没想到南妈妈竟睁只眼闭着眼,一听说她是留在他那里过夜,表情竟带点小小得意,南香香这才知道原来母亲早就等着要当多金医师的丈母娘。
无奈人算不如天算,母亲没等到当上医师丈母娘,就在两年多前因癌末住进医院。当时两个哥哥已经成家立业,一个国外,一个内地,都在各自打拼自己的事业,根本分不开身,老爹年纪又大,经不起医院家里两地折腾,於是云英未嫁的南香香只得暂时搁下工作,待在医院,不舍昼夜地照顾母亲,刚好那时男友也在那家医院服务,总是病房里晨昏定省,南妈妈强忍病痛,眉开眼笑,反复又反复地交代香香,这麽好的男人一定要紧紧抓住,做妈的就算闭上眼睛也心甘情愿。
南妈妈真的走了,南香香强忍悲痛,陪着老爹,偕同从国外和内地分头赶回来的哥哥嫂嫂们一起为母亲办了一场风光的丧礼,当时她的男友像未来女婿一样陪着她站在灵前,对着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行礼如仪。这一切看进香香眼里,自是感激,却没想过,全是假相…….
丧礼过後没多久,香香像以往一样去他住处找他,意外惊见大楼门前停着一部高级轿车,驾驶座上是位年轻女郎,旁边坐的是她以为就要托付终身的男友,她眼睁睁看着两人车内吻别,男的下车,进入大楼,女的开车,扬长而去。南香香从头寒到脚,挺起背脊,上楼找人。男的一开门,南香香便说我们分手吧,男的不解,急忙问她出了什麽事,香香冷笑,直言楼下撞见的事情,对方当场愣住,痛哭流涕地说他对不起她,科里的主任看好他的前途,想要栽培他,早在好几个月前便介绍他女儿和他认识,他不好拒绝,又碍於南妈妈正在生病,不想加重香香的心理负担,所以一直拖着没说,他心里很矛盾,他说他爱的是她,不是那个女的,只是主任答应他,要尽快帮他升总医师,他不知道该怎麽办,他说他希望她给他一点时间……
香香没给他时间,当场帮他做了了断…..一拍两散,各分西东。
如今拉开时空距离,回首那段感情,想来竟觉得可笑…..还记得小时候母亲常爱挂在嘴上…女孩子长大了,找个条件好的男人嫁了便行了。哪里知道精於算计的母亲,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女儿要挑条件好的男人嫁,但男人也是要挑条件好的女人娶。显然我在那男的眼里,条件不够好!
餐桌前的香香自嘲一笑,南老爹觉得奇怪:「你笑什麽?老爹我刚讲的话有那麽好笑吗?」
「没有啦,爸,你别担心我,现在不流行三十拉警报了,现在流行四十一枝花,你看我都还没到一枝花的年龄呢。」香香打趣道。
「油嘴滑舌。」南老爹啐口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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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香香更衣就寝,窗外的雨不知什麽时候停了。
雨歇云散……月吐光华,自微敞的床帘轻轻漫进房里,探上鼻息均匀、蛾眉微蹙的香香脸上……许是梦见了什麽,月光下,她的眉眼悄悄轻展,一抹神秘的笑,漾在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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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月光…..光华探进苍穹盘旋的国际班机舱窗内,浅浅晕染上一名临窗而坐,剑眉如墨,闭目养神的黑发男子身上。
空中小姐掀开帘幕,推着堆满免税商品的轮车走进商务舱,礼貌询问每位乘客,黑发男子闻声抬眼,一双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睛探向空中小姐,示意她过来。
「Execuseme,还有多久会降落桃园机场?」他的轮廓很西方,中文却字正腔圆。
「再四十分钟就降落桃园机场了,Mr.O’Neil,需要买点免税商品吗?」空中小姐逮住机会问他。
「No,thanks.」他摇摇首,头颅再度枕上椅背。温润月光下,唇角扬起美丽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