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nnis和Linda进了电梯,後者熟练按下十八楼的楼层纽,两人不约而同地抬眼看着逐渐上升的灯号,1、2、3、4、5…….
「十二楼是LITA广告公司,最近正在积极寻求外资合作,想拓展市场,」Linda趁空档向Dennis报告,「它的老板Steven很主动,已经找我谈了很久,这家公司的创意和行销在台湾广告界来说算是顶尖,我觉得可以考虑,所以等我们明天拜会过经济部之後,下午再参加LITA为你准备的presentation,请你评估一下。」
「OK,」Dennis简短回答。
9、10……灯号继续上升,「你看要不要现在先过去参观一下LITA,我想Steven会很欢迎的,他这人很好客。」Linda不待他答应,抢先按下十二楼的楼层纽…..叮咚一声,电梯门开了,LITA广告公司的亮色招牌映入眼帘。
「不用了,明天下午再过去吧,不必那麽急。」Dennis皱皱眉,他不喜欢这种天外飞来的安排,大掌伸了过去,毫不客气地按了关门纽。
碰了一鼻子灰的Linda,低头小声说了句Sorry,惊觉自己刚犯了他的大忌,任何投资行动的出手都不能有见猎心喜的心态,看来自己的年纪虽然大上他许多,但商场的算计终究不如这名年轻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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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香香刚推了玻璃门出来,要去电梯间後方的洗手间,不意瞄了一眼那就要完全合上的电梯门……恍然惊见一个记忆中的熟悉身影,害她差点撞上来人。
「小心看路,Sammy。」刚从洗手间出来的那位女同事说道。
「对不起,」香香歉然,两眼仍直愣看着电梯门上方规律明灭的楼层灯号,13、14、15、16、17、18,然後停住不动。
「Ruby,十八楼是哪家公司啊?」香香转头唤住正要推门进去的那位女同事。
「我怎麽知道?这栋楼有这麽多家公司,谁记得住啊?」後者撇撇嘴,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
说的也是!香香心里暗笑自己神经,以为是眼睛看花,遂迳直走进女生厕所,站在洗手台前,看着镜中人影,忍不住反问,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轻叹口气,好像有一世纪那麽久……久到时间冲淡一切,唯一仍留印心里的,是镶在黑夜里的那双晶亮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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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向天进了十八楼的GoldStar台湾分公司,和新同事打过招呼之後,便在Linda的带领下,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依序检查过各种即时通讯设备及桌前汇整的资料後,才推开椅子,长腿一蹬,走到视野辽阔的玻璃帷幕前,居高临下,俯看滚滚红尘,尽在眼下。
是谁说过,办公楼层与社会阶级是成正比的,照这种说法,那我韩向天应该算是成功了吧!出神凝望苍茫天色的他这样对自己说道。遥想当年,刚进成衣厂工作的他,每晚都在阴暗的地下仓库里克难打着地铺,一觉醒来,得先帮忙把一綑一綑的布料扛上一楼给裁版的师傅。後来,黄先生才在工厂的角落里摆了一张小桌子给他,让他可以伏案写点功课,顺便做点统计订单和出货情况的工作。又过了一阵子,黄先生带他上二楼阁楼的办公室,给他一张办公桌,上面摆着一台旧电脑,座位刚好临窗,可以看见下方一楼成排成行勤奋踩着缝纫机的女工们。几年後,他们进军华尔街,找了一栋便宜的矮旧大楼,租下五楼办公室,撑起场面。後来办公室越换越大,楼层越爬越高,坐在办公桌前的他,举目望去只,不再是灰扑扑的隔间墙板,而是大片玻璃窗外栉比鳞次的高楼天际线。
我真的成功了吗?他再一次问自己。在纽约,在每一个或私下或公开的场合里,不管是谁赞赏他的成就,他都还是心存怀疑,觉得自己离真正的成功仍差一步之遥,因此他从来不敢懈怠,深怕一停下来,就会永远落後,离那最後一步越来越远。
当初是他积极游说黄先生到台北设立分公司的。亚洲市场是他仍未伸出触角的一块处女地,半年多前,他决定到台北设下据点,放眼东南亚及大陆等新兴市场。为什麽选择台北?为此,他曾交出一叠厚厚的产经分析报告给黄先生过目,黄先生相信他的判断,同意他的决定,只是没料到他竟还坚持亲自前往台北坐镇,主持新成立的分公司。
其实他大可不必的,公司里头人才济济,他根本不需要亲自跑这一趟,但黄先生很清楚这孩子心里在想什麽,他只是想“回家”,而台北就是他记忆里思念最深的那个家。毕竟当年是黄先生从唐人街的暗巷里将奄奄一息的他给救回来,所以多少清楚这孩子从台湾到美国来之後的不幸遭遇,如今他已走出阴霾,成功立足美国商场,所以就算这时想衣锦还乡,也算人之常情,即便最亲的家人已经不在。
而那是一件没有人知道的陈年往事,他只向当年的救命恩人黄先生提起过……
那年韩向天的母亲在医院病逝,他被生父带回亚特兰大的O’Neil大宅,那里住着他父亲的现任妻子及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一进大宅,就觉得格格不入,譬如外貌,他们那一家人….包括他父亲在内,全都一头金发,只有他,活像“怪胎”似地夹在他们中间。这还不打紧,父亲告诉他,碍於他现任妻子的要求,也为了杜众人攸攸之口,对他政治声望造成影响,他必须以养子的名义来收养他。
韩向天不置可否,因为他直觉这里不是他的地盘,没有他置喙的余地,甚至怀疑恐怕连“生存”的余地也没有,因为O’Neil大宅里那位举止优雅的女主人,打从他一进门之後,便没正眼瞧过他。O’Neil议员是个大忙人,待在大宅里的日子寥寥可数,宅里所有事情自然是那位O’Neil夫人全权作主,而她也把她那三个孩子“教养”得极好….好到眼睛跟她一样长在头顶上。
这四个母子,一鼻孔出气,人前对他客气,人後原形毕露,冷漠至极。就连在学校里──所谓的贵族学校,也同样遇到一群鼻子朝天的同学。他才到美国不久,英文还不是很溜,但他不是笨蛋,骂人和讽人的话,就算听不懂,光看对方的猥琐神色,也明白了八分。他在这里交不到朋友,得不到温暖,於是开始无心课业,三不五时躲进厕所里抽菸解闷,甚至逃学,这更给了那位高高在上的O’Neil夫人充份的理由在她丈夫面前嚼嚼舌根,於是他父亲也变得不太谅解他,不懂他到底不满什麽?该有的,全没少给他?难道真的就像他太太说的……劣根性太重?
摩擦没停过,嫌隙也越来越大,韩向天没等中学毕业,反倒在满十八岁的隔天夜里,收拾行囊,留书离开了O’Neil大宅。他在信中告诉父亲,他已经成年,不再需要有人监护,他会照顾自己,找到属於自己的另一片天,於是独自来到纽约—这座人人以为到处有机会、遍地是黄金的世界大都会。但问题是,机会不是天天有,黄金也不是人人可赚,中学没毕业的他,顶多只能到唐人街的中国餐馆去当外送小弟。
於是日子在拮据、苦闷中一天天渡过。因为苦闷,他结交了一帮後街的混混,下了工便厮混在一起;因为拮据,一次他向其中一个混混抱怨手头太紧,想多挣一点钱,那人便说有个外快可以赚。
於是他开始下海“兼起差”来,在帮餐厅送外卖之余,也帮忙运点毒品。那个小混混只是条下线,每次上头有人打电话来交代有散户订货,小混混就联络他以送外卖为掩护,夹带毒品交给客户,事成之後,便能抽点蝇头小利。虽说是蝇头小利,但和餐馆薪水比起来,油水显然肥多了。他想多存点钱,一心想等赚够了就收手,然後去念夜校,再申请大学,至少这是他当时的如意算盘。
可是夜路走多了,终会遇见鬼,那天他才银货两讫地收了钱,正要回去交差,便被一群人给堵进後巷,也不知是黑吃黑还是遇到了强盗土匪,他们恶狠狠地毒打他一顿,抢走他身上所有现金。
大雨滂沱而下,他狼狈躺在暗夜黑巷里,污浊的积水染成鲜红一片,光怪陆离的青红黄白霓虹灯明灭闪烁,犹如这座冷漠城市的无情冷笑。
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去,死在这陌生异乡里,这样也好…垂死边缘的他,幽幽渺渺地这样想道,反正自己的灵魂也已不知遗落何处。
结果他没死,黄先生救了他。
那时黄先生还在开成衣厂,那天送完货,正要开车回家,临时想小解,路边随便停了车,走进暗巷,赫然发现躺在血泊中的他。
他连忙送这混身是血的孩子到医院去,下了班还去看他,问他家人在哪里,他不肯答,问他为什麽被围殴,他也不说,等到出院时,黄先生过来帮他付清医药费,要载他回家,他才说他没有家,并将原委告诉了黄先生。许是因为同样流着炎黄子孙的血,抑或是想起了当年自己在唐人街独自奋斗的辛酸岁月,黄先生索性好人做到底,帮他还清了小混混那边的尾款,免得日後纠缠不清,带他回到成衣厂,告诉他只要工作勤快,愿意免费资助他去念夜校。
就这样…..韩向天遇见他生命中的第一位贵人,从此一帆风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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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下午,LITA广告公司的气氛异常紧张,因为听说Steven的情绪不太稳定,搞得公司上下跟着坐立难安。
原来是GoldStar的老板今天下午一点本来要到公司听简报,但碍於行程紧凑,时间跟着一延再延,大家只能随时待命地枯等“那位先生”现身,连香香也受到波及。原本她排好下午四点跟制片公司开production会议,这下子不上不下卡在哪里。为此,她去找了据说情绪不稳的Steven商量。
「Steven,我下午还有个重要的production会议要开,所以可不可以不用参加那场简报,反正片子和资料都已经准备得很齐全了,我相信有你和David在场就够了。」她耐着性子说,但其实也像其他几个正在等“那位贵客临门”的同事一样,很想发飙。她生平最讨厌开会不守时的人,难道那位贵客不知道别人的时间也很重要吗?
「不行,Sammy,你一定要参加,」Steven却很是坚持,「你和David是我们公司的两块金字招牌,而且创意的部份一定要由你来介绍才行。」言语间对她的重视不言可喻。
「那……好吧,」南香香无奈答应。「我把production会议挪前一点,等O’Neil先生到了之後,你再通知我好了。」南香香无奈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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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向天离开经济部办公大楼时,已经过了LITA广告公司约定开会时间整整三个小时,临上计程车前,他转头问Linda:「你联络LITA那边的人了吗?要是对方觉得太晚,不方便的话,改天听简报也行。」
「已经联络过了,Steven说他们会等我们,没问题。」Linda据实以告。
韩向天耸耸眉,看来这家广告公司挺积极的。会这麽积极,通常只有两个原因:不是急需资金,拓展市场;就是周转有困难,需要金主尽快接手。不管原因为何,他都占尽上风。韩向天倚着椅背,揉揉眉头,许是商场上厮杀久了,最近这种占人上风的利多优势,已不再能带给他任何过招的快感,反倒有些麻木、疲惫,而这感觉似乎自他一年前首度回到亚特兰大去探望他父亲之後,便开始如影随形。
去年乔治亚州议会改选,他听商界的友人说,他父亲缺乏资金竞选,坐困愁城,原因在於他养子不教,那三个儿子挥霍无度,快把O’Neil家族世代累积的家产给败光了,连带连累他在政坛的声望,这几年来几乎跌到谷底。。
当时他听说之後,也曾犹豫许久,最後决定还是南下去探望那位自他离家之後,便没再联络过的父亲。年少时,他曾以为有了父亲,这一生将不再有憾,哪里晓得父子相认,竟是他跌入深渊的起点,差点再也爬不上岸。他承认他那次南下探望看父亲的决定,多少带了点炫耀的心理,他想让他父亲亲眼瞧瞧,他DennisO’Neil—韩向天,不是他眼中天生的坏胚子,他成功了,而且比那三个同父异母、所谓血统纯正的弟弟都来得成功。
只不过当他在议会大楼职员带领下,穿过迷宫一样的蜿蜒廊道,来到尽头处一间老旧的办公室,见到白发已然苍苍,弓背坐在高背皮椅里,神情落寞的老父亲时,心上竟一阵不忍。那时议会的开议期已经结束,议员们早就回家渡假,享受天伦之乐去了,只有他还留在办公室里没走,这其中的辛酸委屈,恐怕也只有他这位忝为人子的後辈琢磨得出来。
那天他离开前,开了一张支票给他父亲,不是为了炫耀,而是感谢他曾在他母亲来美後对他们母子俩的妥善照料。
等到他离开乔治亚州议会大楼的那一刻,竟发现自己并无当初以为会有的洋洋得意或胜利凯归心情,反而心头沉甸甸的.....这麽多年来,辛苦工作,究竟是在追求什麽?他竟一时半刻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十几年下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争那一口气,他争到了,也证明了,所以呢?然後呢?
他为什麽没有比以前更快乐?他为什麽还是觉得心里有个像黑洞一样的缺口?
他长叹一声,仰望天外苍穹,黑鹰呼啸,划破长空,他倏地一身冷汗,原来他再怎麽功成名就、再怎麽巅峰造极……也只是孔雀抖开一身华丽的羽衣,引人注目,令人称羡……却永远无法如鹰展翅,天际自在翱游…….
他的心不免苦涩,直觉想找回从前的自己,那个无忧无虑的韩向天……
也就在那一刻,他很肯定地告诉自己,我要回台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