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迴香 — 貳. 十五年後 (10)

星期天的早上,南香香床上翻身过来,伸伸懒腰,整张脸埋进软绵绵的枕里,不想起床。前几天她身体不适,公事多少耽搁了一些,於是趁昨天周六回公司加班,今天总算可以睡场懒觉,遂这样恋着被褥,恋着床,任思绪飘浮游荡……

没戴隐形眼镜的惺忪睡眼,朦胧瞟见书桌一角,突然兴起,伸长手臂,去构抽屉,好不容易拉开,小手在里头一阵胡乱摸索,探到那条手帕,掏了出来,就着窗外透进来的白花阳光,反覆仰看那帕上的美丽纹理,看着看着……小手轻轻一放,手帕像花瓣翩翩飞舞,轻轻轻轻覆上小脸。她在帕下浅浅呼吸,细细闻他的味道……过了好一会儿,才拉下覆在脸上的手帕,去看窗外…….天空出奇的蓝,像昨日公园遇见他时,镶在他身後的那片朗朗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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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她很早就到公司加班,近午时,从办公桌上的文字稿抬起头来,扭扭屈久的颈子,赫然望见天外那一大片蓝。她惊艳愣在窗前,陡然想起“生命就该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那句话,心为之向往,索性搁下手边工作,下楼去也,手机倒给忘在桌上。

她去Subway专卖店买了一整条的潜水堡,像平常一样要人家一半夹烤牛肉,一半夹火鸡肉,不要对切。她就爱这样整条啃……从中午慢慢啃到晚上加班,真是美味饱足兼方便,一举三得是也。只不过这次她把潜水堡给带到公司附近的小公园,坐在蓊郁树荫里的公园椅上,窥着斑驳树影外的花白阳光,小心打开潜水堡的包装油纸,打算为美味的潜水堡、绿油油的公园、及蔚蓝的天空“浪费”一个小时的生命,但才咬下第一口的丰美多汁,眼角视线便闯进那人的颀长身影,一身白棉衫、牛仔裤……灿笑朝她走来。

「原来你在这里。」他开口第一句话带着惊喜,像发现了宝藏。

「不然你以为我在哪里?」她心情像这天气一样好,所以也轻笑反问他。

韩向天两手插在裤袋,站定在她面前,「我刚打你手机,都没人接,原来你在这里……」那两只眼睛炯炯发亮,带笑低头看她…………

「我喜欢看见你笑的样子。」他突然冒出这句。

「我也喜欢啊,谁喜欢看见自己哭啊?」她顶了回去,带点淘气。

「以前在图书馆,最爱偷偷看你笑……」他索性在她身边坐下,孟夏凉荫,微风徐徐,难得悠闲,公园椅上,他挨得很近,思绪悠悠回到曾经美好的过往,「……觉得你笑起来很美,百看不厌……」

他偏头去觑她……因为靠得近,温热呼吸,一吐一纳间,她的两颊不禁发烫,赶紧转个话题先。

「对了,你怎麽知道我在公司这儿?」她扬起笑脸,若无其事,挪开半寸距离。

他倒是不介意她的躲闪,「我去你家找你,老爹说你到公司加班,」说完,目光依旧不离,反而更熠熠发亮,似在等看什麽反应…..

果不期然……「什麽?你去我家?」香香瞪大眼睛,一脸诧色。

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带点得意,「是啊,每次约你下班後吃个便饭,你都说要回家陪老爹,所以乾脆趁这个周末有空,直接上你家找你,也顺便拜访好久不见的老爹…..」他说得振振有词,一付有理走遍天下,能奈我何的模样。

「你……你怎麽可以不先通知我,就直接去我家啊?老爹……老爹一定会吓一跳的啦……」她本来还在琢磨着该怎麽告诉老爹韩向天回来的消息,毕竟老爹是知道他们的过去,没想到自己都还没琢磨出个说法,竟就被这人给二百五地直接上门去了,她咬着下唇,一脸恼色,心想晚上回家该怎麽跟老爹解释。

「老爹看见我很高兴啊,你别担心……」他不知道她在恼什麽,觉得她大惊小怪,「老爹还硬把我拉进屋里,跟我聊了好久,交待我以後有空要常去你们家玩。」

他越说越得意,她却嘟起小嘴,斜眼睇他,这两个……不知道在我背後说了什麽?

他没理她,两只眼睛改去觑她手里咬了半口的潜水堡,「这是你的午餐吗?」他指指它。

「嗯,」她点点头。

「你一个人吃得完啊?」他一脸诧色,不敢相信身材这麽苗条的她竟吃得下一整条潜水堡??

「慢慢吃啊,留下来当下午点心或晚餐都好。」她解了他的疑惑。

「不好,你吃得这麽饱,晚上哪有肚子吃晚饭,我是说和我一起吃晚饭。」他皱皱眉。

「不行,我晚上要回去……」她话还没说完……

就被他给抢了话先,「陪老爹吃晚饭吗?不必了,老爹说你今天晚上不必回家陪他吃饭了,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而且已经准了我们晚上的约会。」他更得意了,心想这下你总没话说了吧?!

她觑觑他,哑口无言,果真被暗算。

就这样,他自告奋勇,帮她吃掉大半个潜水堡,说是要替她腾点肚皮出来装晚上的东东,这家伙吃得眉开眼笑,满嘴生菜橄榄青椒洋葱卡滋卡滋,许是身边伊人相伴,直觉就是人间美味。

後来那天傍晚,他等她加完班了,才过来接她,开着一部黑色的BMW。

「你买车了啊?」她上车第一句话就这样问他,本来以为自己的小March又得派上用场,顺便再活整他一次。

「嗯,还好赶在昨天领到牌照,不然……」他瞄她一眼,显然没忘记上次教训。

她噗笑出来,「谁叫你上次硬要上车。」带点小小得意,活该。

「香香……」他唤她。

「嗯?」她转头好奇看他,以为什麽事,小手却被一只大手握进温热的掌心。

「没事,只是喜欢叫你的名字,」他眼里带笑,单手去划那方向盘,随着缓缓车速,娓娓去道过往心事:「以前在美国少有机会说中文,偶而想重温两句,就会莫名想唤你的名字,」他的唇边带着神秘笑意,「香香……香香….」又唤了两声,像在回味什麽。

「难怪我耳朵常痒。」她听出话里的暧昧,故作幽默,化解尴尬。

他却听得很乐,掌心握得更紧。

香香没再多言,但其实心绪千回百转……睽违了十五年,他的每个动作、每句言语,似乎都在明明白白告诉她,他在乎她,他依恋她,他想追求她…..她合该高兴不是吗?毕竟她的确惊喜他的回来,甚至带点心神荡漾,只是……她看着前方十字路口,心思竟一下子落到这车子待会儿是要“左转?右转?还是直走?”这种无聊问题上,她不知道答案是什麽,也不知道这车要开到哪里去,毕竟方向盘不在她手上,一如这一生经历过的两次“可笑”恋爱经验,从来不是她在操控方向……

红灯亮起,车身及时停住,他轻轻放开她的手,握住排档,拉回N档,她趁机收回小手,转头问他:「我们究竟要去哪里?」她决定先弄清楚“方向”。

「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他的回答显得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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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在床上想着历历昨日的南香香,终於下了床,脚下趿着一双大拖鞋,雳哩啪拉地走进客厅,绕过餐桌,去和正在厨房里忙的南老爹道声早安,尽管时间已经不早。

她倚着厨房门,抓抓还没梳理的一头乱发,正要开口喊老爹,楼上突然像坦克车碾过,隆隆作响,震耳欲聋…….不知是哪家“芳邻”正在开工装修房子,把个美好的星期天早上给瞬间破坏殆尽*&$#@$*&?

她柳眉一竖,开口骂了两句,流理台前的老爹却笑咪咪地说道:「楼上要搬新邻居来了,今天开始装潢,以後大家都是好邻居,别骂人家了。」

「新邻居?你认识人家啊?王妈妈的房子这麽快就卖出去啦?我还以为会空好久呢。」她每天早出晚归的,根本无暇知道这左邻右舍究竟发生了什麽大小事情,都是老爹茶余饭後闲嗑牙时,点滴说给她听的,老人家生活圈子小,鸡毛蒜皮的事也会当大事“报告”给她听,她一向都很有耐心听老爹慢慢说完。

「是啊,认识啊,你也认识啊,就小天嘛,他昨天来家里找过你,你不知道吗?」老爹还在水槽里慢手慢脚地捞泡在水里的高丽菜,说是待会儿要腌泡菜用的。

「什麽?是他?他要搬到我们家楼上?他怎麽没告诉我?」香香讶色难掩,脱口而出。

「那你怎麽没告诉我,他回台湾了?」老爹反将她一军,脸上还是笑咪咪的。

「啊?我……」香香一时语塞,「就……就……」

老爹没等她给全答案,又笑嘻嘻地继续追问:「你昨晚几点回来的?我等不到你就先睡了,你和小天到底上哪儿去玩啦?」语气里私毫没有怪她晚归的意思,反倒带点窃喜的味道,似乎什麽都知道,又装作什麽都不知道。

「就……就……阳明山啊!」香香终於认了,老实供出地点,这两个男的……昨天在家里究竟还说了什麽,有说我什麽吗?她的心里尽是问号。

「阳明山啊!」老爹故作惊讶,「阳明山好啊,晚上可以看夜景,看星星,难怪玩到这麽晚。」然後又自顾自下了结论,脸上依旧笑咪咪的。

是啊,他们去了阳明山,不过不是她提议的,是那个人…….

韩向天在车上问她想上哪儿去?她说客随主便,他便提议去阳明山吃野菜,看夜景,当时她讶色看他,心想这人才从国外回来没多久,怎麽就知道阳明山该玩什麽?该吃什麽?又该怎麽去?许是看出她的疑色,他笑着对她说,别担心他找不到路,车上装有卫星导航系统,更何况为了这次约会,他已经先上网做足了功课,而且小时候他妈妈带他去过阳明山,曾在那儿留下美好回忆,所以回台湾之後,一直想抽空去阳明山走走,他在说後面那几句时,语调刻意飞扬,却难掩神情的寞寞,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总觉得他的眼眶湿湿润润的,心上很是不忍,於是点点头,答应他去。

「好玩吗?」老爹捧着一篓沥乾水的高丽菜,从门边的她身旁挤过,往餐桌方向走去。

「啊?」她被老爹一问给唤回了神,「嗯,好玩,」尴尬笑了笑。的确好玩,她不得不承认。

他们俩到竹子湖吃野菜喝地瓜汤,上擎天岗大草原看星星,去文化大学後山赏台北夜景…….两人闲话家常,聊起小时候的趣事,还说要连络小武回台北一聚,扯着一些有的没的…….她好似很久没有这麽开心过……放松过……遂由着他一路大手牵小手,没错,就只是牵牵小手,却觉得跟他好亲好亲,亲到可以完全相信他、依靠他……他说下班後不谈公事,於是说笑话给她听,害她笑到喷泪,也说他母亲的事给她听,害她心酸到滴泪,最後他又说,女人是水做的,这话印证在她和她母亲身上,一点也不假。他说这话时,她认真看他,心里想,若她是水做的,那他是什麽做的?在她看来,他像一团火,在山风冷峭的夜色里发出炯亮温暖的光,令她不知不觉想挨近……

当时他们正迎风远眺脚下缀满珍珠钻石的台北盆地……他的话语刚落,仰首享受沁凉夜风,一个回眸,却见她目不转睛在他身上,「为什麽这样看着我?」於是好奇问她,「我脸上有写字吗?」还故意开着玩笑。

「没,」她低下头去,浅浅一笑,淡淡红晕。

「香香……」他轻声唤她。

她应声抬眼,夜色星空下,那双幽黑晶亮的瞳仁散发奇异的光采,攫住他的眼,掳获他的心……那颗早已被她降服的心。

「香香……」他又唤了一次,忍不住偏头一寸寸探近……像磁吸住铁,像铁离不开磁……温暖鼻息徐徐吐纳……

那厢却临阵脱逃!!她故作风情不解,转头去看那漫天铺洒的熠熠星子,「你看,好多星星哦!」语气自然,表情却不够逼真,至於那颗心,像跑过百米一样狂跳不已……

这厢难掩失望,他无奈摇头兼乾笑两声,也只好抬头去看那星星月亮,「是啊!好多星星……」他应和着,却怎麽看都觉得星星眨着眼睛,全在窃笑他,於是有感而发,「只不过好像都在笑我。」

香香听见了,没敢吭声,深怕说错话,伤了他的心,她不是故意要躲开,真的,她不是,她只是觉得一切来得太突然、太措手不及……本来音讯全无的他,突然出现,突然关怀倍至,突然表态,突然想吻她……这让她心慌,也让她意乱;她招架不住,“节节败退”,只好先装傻,装不懂。

对於感情,香香是慢热的,她当下决定今夜就此打住,深怕再多待一秒,又会“糊里糊涂”陷溺进去,「太晚了,我们回去吧,老爹会担心的!」夜里山风沁凉如水,她缩起脖子,双手抱胸,抚抚无袖的膀子,这样说道。

「会冷?」他温柔问她,她点点头,他便长臂一伸,搂上她的肩,让她小鸟依人,偎进自己胸膛,低头带笑,「这样就不冷了吧?走,我们回车上去,我送你回家。」

香香瞠他一眼,啐,这人怎麽这样?问也不问,就把她揽进怀里……不过不知怎麽搞的,他的温柔加霸气总是比例抓得刚刚好,於是她也没有推拒,紧紧偎进怀里,觉得温暖,觉得有依靠,好似找到心的避风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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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大早,Linda招了计程车前往老板新居监看装潢进度,老实说,她想不透老板怎麽会选择住在台北市郊这处半旧不新的平价住宅区里。这儿不仅巷弄狭窄,停车不易,就连公寓门面也显得寒伧,一点也不像大老板该住的地方。唯一优点是这里邻近学校、市场,还有两座小公园,环境显得幽静单纯,非常适合家有学龄孩童的夫妇安家落户,但问题是老板一没结婚,二没小孩,真不懂他怎麽会看上这里?莫非这地方有什麽旁人看不出来的增值潜力?毕竟老板的投资眼光一向奇准无比。坐在计程车里的Linda这样下了定论。

南香香正从公寓里疾步出来,时间有点晚了,她担心上班迟到,慌慌张张关上公寓大门,便急行而去,根本没注意到刚下计程车的Linda,正张口结舌,看见她走出老板未来入住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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