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香从朝日温泉回来时,已经午夜,Kelly仍不见踪影,她有点担心,躺在床上,打开电视,这一等,竟等到了凌晨四点……
她依稀模糊记得,眼皮好像才刚合上,房门就开了,有人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她睡得极浅,一点声响,人便醒了,伸手去开床头灯,揉揉眼睛,戴上眼镜,果真是Kelly。後者像个当场被活逮的小贼,伫在原地,三分惊慌七分歉然,「Sorry,Sammy,吵到你了吗?」她手足无措,「……我……我们去看梅花鹿。」语气结巴。
「可是Ruby他们十二点多就都回来了。」她回饭店时遇见Ruby他们,所以才知道。
Kelly神情百分之两百不自然,「呃……小高……摩托车坏了。」
纵然仍有疑虑,但香香不忍苛责,只好对她说:「快去洗澡吧,早点睡了。」
Kelly一脸心虚,依言乖乖低头翻找行李里的乾净衣物。
香香轻喟一叹,摘了眼镜,不想追问,她本来就没立场,正要翻过身去,突然听见Kelly嚅嚅嗫嗫地说:「Sammy…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Dennis,我这麽晚才回来?」
香香讶色看她,还没答应,那小妞已经咚咚咚地跑过来,一屁股坐上她的床,「Sammy,我想问你…」一双秀长凤眼水灵晶亮,很难不让人生起爱怜,「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怎麽了?为什麽会突然问我这个问题?」她反问,再次从床上坐起,戴上眼镜,这才发现这位凌晨才鬼祟回来的小姐,竟是双颊绯红,两眼水汪,一向绑在脑後的马尾如黑色瀑布泻在双肩……
Kelly低下头去,「没啊,只是我没谈过恋爱,」她眼里的光黯淡了下来,「有点好奇。」
香香不解,伸手按住Kelly那扭得像麻花似的十根手指,「Kelly,你胡说什麽?你不是跟Dennis订婚了吗?怎麽会没谈过恋爱?」她问得小心翼翼。
「没有,」Kelly小声说,「我们没有谈过恋爱…..」而且越说越小声,像是什麽丢脸事情,「那…那是我爹地决定的。」一付心事重重。
香香此刻竟不知该如何接话下去,这是人家隐私,她极不愿意去探,纵然里头的男主角与她切身有关。
这厢的Kelly却有心事想掏,「其实……其实我很喜欢Dennis…...只是…」嚅嚅嗫嗫,开始娓娓去道她对这个婚约的看法…
她说她觉得Dennis是为了报答她爹地当年的救命之恩,才答应这个婚约,Dennis从小看她长大,一向疼她,所以当时她也不反对,更何况Dennis长得又高又帅,是很多女人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她也想成为白马王子的新娘,尤其她自小就读女校,从来没交过男朋友。
「你爹地救过Dennis?」香香好奇去问。
於是Kelly把Dennis那年在唐人街被他父亲所救的事说了一遍,香香讶色以对,她只知道韩向天在美国有段艰辛岁月,却不知道他曾濒临生死关头,一颗心瞬间揪紧,无法想像当时年少的他,如何在举目无亲的情况下,拼死熬过那段异乡岁月,也许……也许我太苛求他了,香香陷入幽渺思绪,直到又听见Kelly说,订婚之後,她曾费尽心思想让Dennis知道她已经长大,不再是个小女孩,但那家伙竟个木头一样…
木头?香香回神,好奇问道:,「为什麽说他木头?」
Kelly赧色,迟疑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把她做过的傻事,掏了出来……
原来她过完十八岁生日之後,有一天偷偷从学校宿舍溜出来,找了个藉口到Dennis独居的公寓,猛灌了好多啤酒,再借酒装疯地挑逗他,哪知那人不解风情,一点反应也没有,反而是她自己醉得不醒人事,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衣裳完好地睡在Dennis床上,人影一个也没有,案前留了张纸条说他上班去了,叫她以後不准再耍宝,不准再喝酒,赶快回学校上课……
「他竟然说我funny?真是可恶,我觉得他才有毛病呢!」Kelly後面说得激动,越掏越多……她说她就不相信自己一点魅力也没有,结果课也没去上,索性花了一个早上在他那间空无一人的公寓里翻箱倒柜,想找出证据证明这个“木头”一定是个如假包换的gay!不然怎麽对她一点性趣也没有?没想到什麽也没搜到,只找到几家nightclub的火柴盒,她还特定上网一间间查,确定这些nightclub的“属性”,这才谢天谢地自己没被那向来在商言商的爹地给“卖给”一个同性恋当老婆。
香香听到这里,笑得诡谲,心想,他怎麽可能是个gay,脑海浮现那夜楼梯间他强索的那个吻,一颗心又蹦蹦跳了起来。
但情绪正高昂的Kelly可没留意香香绯红的脸色,继续“报告那日成果”,说“那个木头”下班回来,看见家里被翻箱倒柜,还以为遭强盗小偷,赶紧报警处理,也怕她遭遇不测,忙着电话找她,哪里知道是闹剧一场,全是她的杰作,事後把她数落了一段,不过他对她真是好,答应她不会告诉她爹地。其实她最喜欢他的就是这一点,总是愿意当她靠山,也答应要一辈子当她靠山。
靠山?他要当她一辈子的靠山?香香的心揪得难过,原来他早就允诺人家,香香的心沉了又沉。但她终究伸出手去,握住话语一落便垂头不语的Kelly。她知道这女孩是无辜的,都这麽旁徨无措了,她又怎好再添上自己的妒嫉?
「他不能怪我,他不能怪我…」许是掌心的温暖让Kelly有了勇气,竟开口喃喃了起来…「是Dennis不跟我谈恋爱的,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Kelly,你听我说…」香香温柔打断。
女孩抬眼,一双水灵凤眼眨呀眨的。
「这不能怪他,也不能怪你,更不能怪……小高,」香香欲言又止,终於点破。「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是…雾里看花,很难…捉摸清楚,」她说得吞吞吐吐,更像在说自己,「…更何况你年纪又轻…所以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最後这句话,是其实也是当局者迷的她,可以给的唯一忠告。
「Sammy,你不要跟别人说好不好?」Kelly抓住她的手,像茫茫大海里攀住浮木,「我真的不知道恋爱的滋味是什麽,我只知道我喜欢跟小高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就像在坐rollercoaster,既兴奋又害怕,这是不是就是恋爱?可是我又怕我做错了,只是小高说…」Kelly语气急切,「说不要害怕去爱,人生苦短,错过了就不会再回来,别老去担心别人怎麽想,自己的人生要自己选、自己过……你觉得他说得对吗?Sammy,如果你是我,你会选谁?小高?还是Dennis?」
选谁?这算哪门子的选择题?完全考倒她了。难不成她该告诉Kelly选小高,这样韩向天就是她南香香一个人的?她心里苦笑,觉得自己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回答这问题。事情怎麽会变得这麽复杂?她好不容易才脱身,至少她是这麽以为,小高却选在这时候自动跳进这对她来说已经是黑白不分的大染缸里。她不免担心……担心这三个人….烈性的小高、天真的Kelly、深谋远算的韩向天,哦,不!,是四个人,还得再加上……一个立场尴尬,什麽都知道又什麽都不方便说和做的我。
她终究没给Kelly任何答案,只轻描淡写地说,小高也许说得对,但感情这种事还是别太冲动比较好,吃亏的终究是女人,至少这是她过来人的经验。
她不知道Kelly听进去了没有,只是Kelly後来又拉着她聊了许久,滔滔不绝起自小到大的委屈心事,包括她和她父亲之间的相处问题,她对母亲的思念及怨恨……
聊着聊着…..东方翻起蒙蒙的鱼肚白,一夜未眠的Kelly蜷枕在香香床上,沉沉睡去。香香呵欠不止,眼皮快要合上,思绪依旧翻腾,她昏昏沉沉,撑起眼皮,看了酣睡的Kelly最後一眼,一种义无反顾的感觉无端漫了上来…要不是因为我,韩向天或许不会忽略Kelly,Kelly或许不会“出轨”,一切回到原点,黑白清楚,是非分明…….
都说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如果这是真理,那麽她怨不得别人,包括姓杜的……姓韩的……充其量,他们只是服膺宇宙运转的原理──老爹说得对,十几年不见,一个在西,一个在东,哪里会晓得还会遇见彼此,所以就算“变”个未婚妻出来,其实也不算离谱。这些日子以来的自我沉淀,着实让她看开许多,或许这就是她的宿命……这辈子,她注定只能在记忆里重温余味……初恋的余味、初吻的余味……甚至於二、三十年後,小心打开记忆沉香的酒瓮,重温曾经重逢的欢喜悲愁滋味。
香香闭上眼睛…姓杜的,她能轻轻放下,姓韩的,她应该也能,反正不都一样吗?她就要昏沉睡去,却彷佛天外听见那天夜里楼梯间传来愤愤低沉的男声……不!我跟他不一样!我跟他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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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台北,天空还是一样的蓝,看在南香香眼里,却是蓝的有点灰。
她注意到Kelly变得比以前沉默许多,至於小高,也不知是她太过敏感还什麽,总觉得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老爱闲来没事逛到她办公室插上几句冷到不行的笑话,反而把那张平常摆给别人看的扑克脸,也挂在和她说话时的神情上,她想是不是不长心眼儿的Kelly把她在绿岛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转给他听了?
办公室里开始出现一些风言风语,全是冲着小高而来,说他攀龙附凤地故意巴着Kelly,一定是想图点什麽。
南香香听在耳里,心里替小高不平,有一次开口帮小高说了两句,「他们只是谈得来的好朋友,别给人家乱戴帽子。」竟惹得几个八婆你一句我一句的更没完没了,她只好起身走人,免得抬杠,不过让她心烦其实还有另一件事……原来她小哥南绍武前几天从内地打电话回来,说要回台湾处理几件公事,听南老爹说韩向天也回来了,於是联络上他,要他到家里吃顿便饭,顺道一聚。
她一想到那人要上她家吃饭,头皮就发麻,因为她直觉知道她小哥在打什麽如意算盘。
她本来已经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先前的快刀斩乱麻是再正确不过的做法,也因为那样,才好险没让自己成为此刻办公室里的八卦话题,可是天晓得明天那顿晚饭多出她小哥的搅和,又会惹来什麽变数?
南香香正在办公室里坐困愁城,眼角瞟见Kelly抱着一叠资料,徐徐经过,灵机一动,唤住门边的女孩。
Kelly停下脚步,笑脸迎她。
「明天晚上有没有空?到我们家吃饭,你和Dennis一起来。」她决定拿Kelly当挡箭牌,谁叫老爹和小哥千交待万叮咛她一定要作陪,不准有任何藉口。
「啊?去你家吃饭?为什麽?」Kelly满脸疑惑,她在绿岛时就听香香提过Dennis现在住在她家公寓楼上,知道他们小时候曾是邻居,只是中间有些“细节”被香香刻意略过不提。
香香草草说了原因,後面又补上几句:「我爸喜欢人多热闹,他还没见过Dennis的未婚妻,我老哥一定也想见见你,一块儿来吧。」她说得攀亲带故、理所当然。
Kelly偏过脑袋,像在思考,其实眼睛已经瞅到正在角落储物柜里翻找资料的小高身上,後者阴着脸,撇过头去,没有理她。
「好不好?」没看见小高的香香又追问一次。
Kelly拖了两秒,最後下定决心,用力点头。
就在这时,香香听见外头匡地一声,不知是谁用力甩了储物柜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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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下班时间,台北东区照例大塞车,一部流线型的黑色BMW在走走停停的车流里,像条困在浅滩的黑色鲛鲨,进退不得。
韩向天坐在後座,旁边是Kelly,两人交集不多。一个食指无意识地敲着大腿,浓眉紧蹙;另一个出神望向窗外,魂不知遗落在台北城的哪个角落……
韩向天撇头觑了Kelly一眼,老实说当Kelly昨夜打电话告诉他,她也受邀去南家吃饭时,他其实有点生气,不懂香香到底在想什麽?壁垒一定画得这麽清楚吗?他只是去和多年不见的小武单纯地叙叙旧,需要防他防得这麽紧吗?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对香香心存指望?那夜楼梯间的掌掴,狠狠打醒了他对她的痴梦妄想,更无情撕裂了他的男性自尊,原来在她眼里,他是如此不堪,又或许她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他,十五年前的种种,对她南香香而言,仅是青涩往事,眨眼就忘,还不如那姓杜的给过她的多少甜蜜…他握紧拳心,某种无以名状的痛楚从心窝漫开,囓蚀他每寸神经。
他知道自己需要冷静,於是这阵子刻意冷淡,拉开距离,以为或许就会遗忘她所有的美好,却是徒然,他的目光仍旧依恋在她身上,他多想看见她对他有一丝丝的不舍与眷恋,得到的却是彻头彻尾的漠然以对。为此,他心痛,他神伤,却也……莫她奈何。
他轻喟一叹,转头去看Kelly,这才发现这女孩无精打采。
他觉得愧疚,这阵子因公事私事蜡烛两头烧,鲜少有时间像以前在美国那样陪她说些知心话,他想她可能是思乡心情,心上一阵不忍,於是开口细声问她,「Whathappened?Notfeelingwellorhomesick?」
「No,Iamfine.」Kelly被他一问回了神,赶紧坐直身子,脸上倦倦一笑。
「Yousure?…..」韩向天伸出大手,摸摸她的头发,带点心疼,像以前那样。
Kelly却挥手轻轻拨开,不知怎麽搞的,突然觉得那只大手不再像以前那样温暖,总觉得中间隔了一层什麽,说不上来。一颗心幽幽渺渺,飘向台北街头那个孤单桀骜的身影,朝他飞去,不顾一切。
韩向天看见她嘟着小嘴,以为她在生气,是气他在绿岛时没陪她到处走走玩玩吗?其实他是识趣故意退得远远的,免得他的老板身份害她无法跟其他同事玩得尽兴。他知道她和LITA几个年纪相仿的创意人员很要好,尤其是制片部那个男生,他听过她兴高采烈地说过他的事,也嗅得出来她很“在意”对方,但他什麽话也没说,他该说吗?他想不出该说的理由,他甚至想过,是不是该直言告诉她,别管那无聊的婚约问题,毕竟年轻只有一次,可是他又顾虑到黄先生,她终究是黄先生的女儿,有些事情不容他这个外人帮他女儿做主,他只能善尽照顾她的责任,所以他才会跟去绿岛,尽管心底深处,清楚知道自己会去的理由是另有其它…就是香香,他想多看她几眼,分分秒秒、时时刻刻…即便心的距离相隔遥远…
他又叹了口气。
Kelly听见了,思绪拉了回来,她看见他又蹙起眉头,以为是他初来台北推展新的业务,压力太大所致,所以也不想烦他,因为她知道他和她爹地都是那种工作至上的男人,而她早就学会在他们最忙的时候闭上嘴巴。不过所幸她在这里并不孤单,除了有学不完的新鲜事之外,还有……还有……
别再想了,别再想了,她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她答应过Sammy要冷静下来。她觉得Sammy说得对,感情的事不能太冲动,她向来欣赏Sammy,才华出众不说,难得的是身处市侩的商场,丝毫不损她温婉知性的气质,总觉得她重新诠释了女强人的定义,每次跟她一起工作,除了是技能与知识的学习之外,还有一种如沐春风,令她心安神定。於是Kelly强打起精神,故作轻松地对那位同样心不在焉的韩向天说:「SoIcantakealookatyournewapartmentthistime,right?Youhaven’tinvitedmeyeteversinceIgothere.(所以这次我可以去参观你新买的公寓罗?自从我来了之後,你都还没邀我去过欸。)」
「Well,then,it’saformalinvitationtonight.(好吧,那今晚就算是正式的邀请罗。)」韩向天也刻意打趣。
「Wow,thanks!」Kelly跟他打一声哈哈,转头又去看那窗外。
倒是韩向天忍不住又问:「So….SammyhavetoldyouthatIamherneighborlivingupstairinthesamecondo?(所以……Sammy告诉过你,我住在她家公寓楼上?)」他知道绿岛之行,她们两个同住一房,难免好奇两人之间聊过什麽。
「Yeah……」Kelly据实回答,没想太多。
「Whatelsedidshetellyou?(她还跟你说过什麽?)」他的好奇心像猫一样。
「Nothing…..justsaidyoutwousedtobeneighborswhenyouwerekids.(没什麽啊……只说你们以前小时候是邻居。)」Kelly一五一十。
「Yeah…….that’sright.(是啊…..没错。)」他一脸讪讪,真不知是该庆幸香香没多说什麽,还是该失望她说得太少。
台北城的夜晚五彩缤纷……他的心情却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