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迴香 — 貳. 十五年後 (27)

韩向天回纽约了,没说归期。

他走了之後,南香香才想到忘了告诉他…她爱他,一直都爱。

她後悔没告诉过他,但就算现在想说,也没机会了。韩向天回到纽约後,曾打过电话向她报平安,她感觉得到他电话里的客套拘谨,话里行间刻意拉起一条细细防线,似乎深怕一个错踏,又会对不起仍在台北病床上昏迷不醒的Kelly,她怎好再多说什麽,只能强忍思念,一样用淡定的语气要他好好照顾自己,如此而已。

他甚至不要她到机场送他,她当然知道为什麽,他将她推得远远远远的,就是不想绊住她,不想再对不起Kelly。他至今无法原谅自己,决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赎这个无从归咎谁对谁错的罪。

但问题是她觉得自己也像个“帮凶”,自责的程度不曾比小天少过。如果可以,她真的愿意用所有一切去换回Kelly的健康。她好想为他…也为Kelly做点什麽,什麽都好,於是左思右想,决定甘冒不讳地知会远在南部的小高,心里多少天真地以为,或许可以靠小高的真情呼唤,唤醒Kelly,再说Kelly不久之後就会离台赴美,再见之日,或许遥遥无期,她应该给这对小恋人最後一次告别的机会。

小高接到她通知後,立刻风尘仆仆赶回台北。过了两天,香香一早进办公室,就见到小高等在里头。他闻声转身,一脸憔悴,双眼红肿,想来已经去过医院。

「小高?你去医院看过Kelly了吗?」香香诧色问他,其实知道自己多此一问。

小高点点头,「你们为什麽不早告诉我?」语气难免有怨,刚刚进办公室时,每个人都用有异的神色看他,像怕碰了他什麽痛处似地躲得远远的。

「早点告诉你也无济於事,」香香说得直白,「她到现在还昏迷不醒。」

小高低下头去,没有吭气,他知道Sammy说得没错,Kelly还在昏迷,他根本帮不了忙,甚至觉得Kelly的出事,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如果那天他不强留她到隔天早上,也许她就不会跟她父亲起冲突,也许车祸就不会发生……

他同样千万自责,甚至恨起自己的无能与渺小,昨天他看着病床上的Kelly,除了沉痛地唤她名字之外,什麽忙也帮不上…他最爱的Kelly,像只易碎的磁娃娃躺在那里,那是一间头等单人病房,宽敞洁亮,医护人员定时进出查看,还有专业看护二十四小时随侍在旁,显然Kelly的家人,也就是黄先生和Dennis,将病中的Kelly照顾得周到,而且听Sammy说,Dennis正在纽约觅求良医,准备近日内将Kelly接回美国就医。他不免唏嘘感叹,想起自己曾对Kelly信誓旦旦,说他能给她的幸福绝不比Dennis给的少,但如今面对巨大的命运滚轮,他终於看清自己的无知与可笑,他凭什麽给Kelly那样天大的承诺?如果她真的抛开一切跟了他,若是日後有个闪失,碰上什麽无情的病魔,他只能坐困愁城,连庞大的医药费都负担不起,更遑论为她聘请名医和专业看护。爱情终究不是面包,更无法换成丰沛的医疗资源,他不免偏激地想,原来他真的不够资格爱她。即便如此,第二天他还是执拗地上街寻了一家银楼,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只银链……

「你去法国深造的事情,申请得怎麽样了?」香香不想见他沉缅忧伤,於是换个话题先。

思绪被她打断的小高,抬起那双哀伤的眼睛,迟疑好久,才幽幽说道:「Kelly现在变成这样,我没有心情再去法国深造。」

香香深深看他一眼,最後语重心长地说:「就算留下来,对她帮助也不大。就按照你的原订计画去法国深造吧,我们都必须振作起来,好好活下去,这是为了自己,为了Kelly,也为了她醒来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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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先生一如往常,在早上七点,晚班护士还没交班前,就到医院病房报到。会这麽早来,原因有二,一来他可以赶在晚班护士下班前,询问Kelly夜里的情形;二来他一向习惯早起,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也可能是年轻时养成的习惯,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到公司上班,风雨无阻……是的,他曾是个工作狂,工作是他的一切,而如今……Kelly成了他的一切,他一样七点就到,一样风雨无阻。

他脱下西装外套,整齐叠好,搁在沙发,跟正用鼻喂管喂食Kelly的女看护点个头,然後走到病床前。

「早安,Kelly。」他跟他女儿道早安,接着就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来,双手交握,一语不发地看着病榻上的Kelly。

他是个律己甚严的沉默男子,除非公事需要,否则他很少开口,尤其这些年来,Kelly在外住校,难得回家,而他工作也忙,父女俩偶而碰面,根本无话可聊,更不消说,如今躺在病床上的Kelly,一点反应也没有,更让他不知道该跟他女儿聊些什麽,纵然医生也曾建议他要常常跟Kelly说话,或许能刺激她醒来。

他终於明白,原来…对话也需要默契,即便亲如父女。可是这隔阂是他十几年来有意无意种下的因,结成的果,不是三天五天说解开就能解开的。

他的目光移向窗台一束怒放的洋桔梗,那是前两天从内地赶回台湾的Linda带来探望Kelly的。她说Kelly最爱粉色的洋桔梗,最爱听JustinTimberlake的音乐,於是带来这束花和几张CD唱片,要他在病房里放给Kelly听,或许可以唤醒Kelly。他当下感慨不已……知道自己不是称职的父亲,从来不是。记得Kelly念小学时,有一回,他好不容易抽空去她学校参加家长会,却在校门口前,怎麽也想不起来Kelly究竟是念四年级?还是五年级了?後来还是打了电话到公司给Linda才弄清楚她在几年几班。Linda在这方面一向是他的得力助手,分担了一些本该他身兼的母职。那天Linda在病房里哭得眼泪鼻涕,自责不该鼓励Kelly暑假来台湾,如果她没来,或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他没有怪Linda,也要她别自责,事实上他谁都不怪,如果真要怪谁,那麽千丝万缕地往回溯,他该自责的成份不比任何一个人少。事情已经走到这步田地,他只能向前看,不能回头。事实上,自从他妻子离开他之後,他就学会不再回头看,不再恋栈过往,於是拼了命地发奋工作,哪里知道一迳埋首往前冲的结果,竟是将那已经没娘的小Kelly给远远抛在後头,终至於……憾事铸成……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躺在病床,虽近在咫尺,却是不言不语,无知无觉。他,心痛垂泪。

黄先生专注看着这双十年华,合该在阳光下青春飞扬的女儿……心想她怎麽可以沉睡不醒?这不应该是她的结局,他想说点鼓励的话语,唤醒病床上的她,却遍寻不着共同的美好回忆作为开场。他羞愧、他懊恼地低下头去,却在这时觑见那只细白手腕不知何时戴上了一条细细的银链。他瞠目趋前细看,竟发现链子上有两颗镂空的心形坠子串在一起,是代表……心心相印?

他没有那麽老糊涂,他明明记得昨天晚上,Kelly的手腕上并没戴任何饰物。他细细搜寻自己的记忆,猛然想起,昨儿个一早进病房时意外遇见的那名年轻男子,当时那人坐在病床前,低头执着Kelly的手,听见他来,连忙推开椅子站起,想必是没料到这麽早会遇见探病的家属,年轻人赶紧向他点头致意,犹豫了一会儿,才唤他黄伯伯。他眉色一挑,细看对方,这人面貌也算堂堂,眉清目秀,个子高瘦,衣着整洁,唯一让他看不惯的是後脑紮了个马尾,单耳还挂了只耳环。

「请问你是?」当时他礼貌询问对方。

「我是Kelly在LITA的同事,最近回南部休假,昨天才知道Kelly出车祸,所以赶过来看她。」那人声音恻恻的,听得出来很伤心难过。

果然如他所料,原来真是Kelly在LITA广告公司的同事,否则Kelly怎麽可能结识外形如此不羁的朋友?当时他没想太多,就让那人离去。但现在想想,一切其实有迹可循,包括後来看护告诉他,那人在病房整整守了Kelly一夜……

於是他转头去问刚喂完Kelly、正在清理用具的看护,那人是不是昨天夜里又来过了?看护点头说是,不过这次待到凌晨五、六点就走了。他的情绪突地起伏,是什麽样的同事可以要好到夜夜来这里守着她?尤其还是个男的?他想起Dennis曾意有所指Kelly另有感情世界…他转念一想,不禁反问自己……那男孩的情深意切,对Kelly来说,是否弥足珍贵到足以唤醒沉睡的灵魂?

说他病急乱投医也好,说他抱着姑且一试的侥幸心理也好,黄先生竟危颤颤地执起Kelly的手,细抚那条银链,纠着心,苍老声音低哑问道:「Kelly,送这银链的人是谁?是那个男孩子吗?」他凝神看着女儿的眉眼。

还是没有动静,老泪却已潸潸,他不死心…

「Kelly,你喜欢他吗?你快醒来告诉爹地……」然後深吸口气,像下定了千斤重的决心,「只要你醒来……爹地什麽都答应你。」他慎重宣告。。

病房里静悄悄的,四方空气沉甸甸地动也不动,晨间阳光却不知轻重地从敞亮的窗台爬了进来,探向病床上Kelly那只细白的手腕,银链在黄澄澄的阳光下折射出夺目的光采,黄先生眯起眼睛,久久凝望。

「早安,换点滴罗!」

病房外忽地传来护士的声音,黄先生回神,连忙站起,转头望向门口,没有看见……病床上那只戴着银链的细白手腕……食指动了一动。

**********

四周…一片幽暗,像无底黑洞。

她以为自己死了,也或许没有,她不知道,也无从知道,只是昏昏沉沉……意识像暗室里紧闭的门窗,无法开启,唯一的记忆是尖锐刺耳的煞车声与喉底深处传来的惊恐尖叫,接着便是一片白色的模糊光影,似有“天使”曾温柔地对她说……

Kelly,你要撑下去,你一定要撑下去,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

她相信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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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向天回到纽约一个多礼拜了,日子忙得像陀螺。

他不负黄先生所托,圆满开完董事会,端上桌的财报与明年度的营运计画书令董事们笑颜逐开。他善尽本份,做好代理主席的角色,冷静回答每一个鸡蛋里挑骨头的问题,最後会议结束,他强堆起笑脸,站在会议室门口与董事们一一握手道别。

最後一名董事在门口握了手,正要离去,突然转身,不明所以地好事问候,说很遗憾黄先生的千金生病,真是遗憾,希望她早日康复,不过还好有他帮黄先生在公司坐镇,真是辛苦了,不过另一方面他也相信董事会主席的位置已经在向他招手了。

韩向天讪讪一笑,没有回答。等到人都走了,才面无表情地挥手要秘书也离开,随即颓然瘫坐进深软的黑色皮椅里。

偌大的会议室,终於只剩他一人。他失神望着窗外流动的白云……没有方向,随风飘荡。

再过半小时,他就要搭机前往西岸旧金山拜访一名脑神经科权威,如果对方研究过病历,认为还是有机会唤醒Kelly,他就会着手安排专机,接Kelly回美国。

Kelly……终究是他此生最大的愧疚与遗憾,驮在身上,无法卸下。

他又想起刚刚那人的好事问候,董事会的位置已经在向你招手……

他摇头苦笑,若是从前……他会因这句话而洋洋得意,如今却人事已非,命运之神用残酷的现实教他学会谦卑,只是代价太大,而他最无法原谅自己的就是…这代价竟是拿无辜的Kelly来当祭品。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温婉多情的香香,思念的情绪顿时铺天盖地而来,他伸出大掌,埋进将那张痛苦到几近扭曲的脸……他的自私已经害Kelly赔上一生,不能再拖香香下水,即便他知道她愿意……甘心情愿被他牵绊一生,绑在身边,没有名份,但他不能这麽做,他必须放手,还她该有的幸福人生。

他相信她会找到幸福,因为她是这样一个值得人爱的女孩。她一定会找到另一个真正爱她、疼她的人,届时他将献上所有祝福。至於他自己……已经决定选择一条人迹罕至的路,一生从此踽踽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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