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香香起了一个大早,陪南老爹出门上医院回诊和拿药。
已经入秋了,但秋老虎威力不减,才早上九点多,公寓门一开,白花花的阳光当头撒泼下来,南老爹眯起眼睛,手里拎着保温锅,向正要去巷口开车过来接他的香香说道:「看完病,我们顺道去看看Kelly吧。」
走在前面的香香回头答应,加快脚步。长长的巷子好似走不到尽头,一路上,她看见青春少女出门踏青;年轻妈妈手拉篮车,正要上菜场买菜;白发奶奶,牵着小孙女,悠闲散步……各有人生璀灿,她不由得想起医院里一无生气的Kelly,惋惜她的人生怎能就此定格?
小天在e-mail里告诉她,已经在旧金山找到一位脑科权威愿意医治Kelly,言词间露出曙光,香香也不免开始怀抱希望。纵然小天写给她的信都是寥寥数语,多半只是交代他在美国忙些什麽…….准备董事会的开会资料,研究投资案,四处拜访名医,搜寻最新医学报告……彷若流水帐,刻板而公式,但她明白他的压抑,知道他不敢释出任何一丝情感,像在防她,也防着自己。纵然如此,她还是回他长长复长长的信,因为这是她可以爱他的唯一“正当”方式。
爱他…对她来说,已是覆水难收。她收不回自己的爱,只好在信里的字里行间写出对生活的感动与心情,和他细细分享,藉此关心他、鼓励他、安慰他。她只能为他做这麽多……即便只是一封e-mail,也愿带给他力量与希望。
她抬头看向这片朗朗的天……愿意相信再阴霾的日子终会雨过天晴,日出云散,她这样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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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床前的黄先生起身迎接南香香和南老爹,眼里有一丝疲惫。
「黄先生,辛苦了。」南老爹来过两三回了,所以跟黄先生也算熟了,再加上他常三不五时地亲手褒炖汤品,交代香香带过来给黄先生,更是令黄先生感激在心。
说实在的,他羡慕这位南家老爹,不为别的,只为他有个乖巧孝顺的女儿。
「南先生,真是麻烦你了,老是带吃的过来给我。」黄先生接过南老爹递上来的保温锅,这样衷心言谢。
「不麻烦,不麻烦,反正我退休在家也没事………」
香香独自走到病床前,两位老人家还在她身後寒喧家常,声音模糊而遥远。她专注端详病床上的Kelly…..一张素净小脸镶在软绵的枕褥里,面容平静,像遁世的仙子,无意理会红尘俗事。香香伸手抚抚她的面颊,许是久不见阳光,健康的小麦肤色已不复见。
「Kelly,想不想晒太阳?」香香温柔问她。「今天外面天气很好!你一定想晒太阳,对不对?」她总是这样对病床上的Kelly说话,希望有一天,能听见她的回答。
房内窗帘未开,显得幽暗,她转身过去,正要拉开,黄先生的声音在她身後响起……
「Sammy,我有点事想跟你谈一下,我们到外面说好吗?」黄先生看了南老爹一眼,对他有点不好意思。
香香一脸讶色,看看老爹,又看看黄先生。
「没关系,你们出去聊,我在这里陪Kelly说几句悄悄话。」南老爹掬起笑脸,并无介意。
香香於是跟黄先生走了出去……
长廊里,一名护士正推着医药车在各病房间发药,车轮喀隆喀隆响,长廊尽头有扇窗户,秋阳穿洒而入,在幽长的廊道上投下金灿的块状光影。香香和黄先生伫在光与影之间。
「Sammy,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道谢…」黄先生语气诚恳。
「你别那麽客气,黄先生,那些鸡汤或蔘汤都不是我煮的,是我父亲,我厨艺没那麽好…」香香急忙摇手。
「不,我不是说这个…」黄先生难得露出笑容,被她慌张否认的表情多少给逗乐。
「哦,」香香尴尬一笑。
「我是要谢谢你,Kelly出事那天,你赶在救护车到达之前,为Kelly所做的一切,医生告诉过我,还好是因为第一时间的抢救得宜,才没让Kelly失血过多,命丧现场…」黄先生娓娓道来,由衷言谢。
「别这麽说,我只是尽力而已…」香香觉得不好意思,她一直觉得自己为Kelly做得不够多,
「另外……我也必须跟你说声对不起…」黄先生吞吐,收起笑意,表情严肃了起来。
香香笑容随之一僵,隐约明白他要说什麽。
「Dennis帮Kelly在旧金山找到一位脑科权威,现在正在安排专机,要接她回美国了,我知道Dennis锺情於你,可是……」黄先生停顿了一下,「目前这情况,我真的没把握Dennis能再像以前那样给你任何承诺…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是为了Kelly,我必须做个自私的父亲,我担心要是Kelly再也醒不过来,将来谁来照顾她?我老了,还能照顾她多久?所以…我必须请求你的原谅…」
黄先生对香香感到歉疚,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让他终於明白Dennis为何对这女孩情有独锺,她不只气质出众,才华横溢,更难得的是,她有一颗无比善良的心。Dennis的眼光果然独到。而他又何尝不想成人之美,只是Kelly现在仍昏迷不醒,身为父亲的他终究得为自己的女儿着想打算。
纵然知道对方的为难与苦处,香香还是忍不住心里的苦楚,但她强颜一笑,语气淡定地说,「黄先生,你别这麽说,我能了解。」
「Sammy,谢谢你,委屈你了。」黄先生感激到不知如何言谢,一时间,商人个性又起…「我在想……是不是…我可以补偿你一点什麽…」他知道谈钱俗气,更是吞吞吐吐地不知如何说起。
香香摇摇头,「黄先生,你不需要补偿我什麽,我一点也不委屈,我能体谅Dennis的决定,我也懂你爱女心切的心情,毕竟天下父母心,如果今天换作是我躺在病床上,相信我父亲也会跟你一样发愁将来没人照顾我,」她将心比心,反过头来安慰他,「只是我一直相信Kelly总有一天会醒来,因为只要相信,就有希望。」
香香语调温婉,如美音天籁,传进黄先生耳里,莫名令他心安神定,是的,只要相信,就有希望!他这样告诉自己,绝不放弃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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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老爹正站在病床前左瞧瞧、右看看,带点老顽童的神情。他刚跟一旁的看护聊了几句,这才知道Kelly现在每天除了靠灌食提供养份,还得定时翻身,早晚各做两次全身按摩和关节运动,以免褥疮上身、肌肉萎缩、关节退化。
他屈身细细端详Kelly,觉得她好像胖了点,「嗯,是胖了点,成天躺在床上,光吃不动,当然会胖。」南老爹低声喃喃自语,摇了摇头,转头去看窗户,帘幕深垂,於是走上前去,刷地一声拉开,阳光瞬间刺眼探入,照出一室光亮,更衬出病床上的Kelly久不见阳光的惨淡肤色。
南老爹笑眼眯眯地转过身来,对床上的Kelly很是精神地说:「好了,小ㄚ头,别睡懒觉了,太阳晒屁股了。」
一如往常,没有动静。
南老爹於是换了付正经神色,走近病床,压低音量:「嘿,小ㄚ头,你很不乖哦,你知不知道你父亲年纪大了,还是每天来病房陪你,从早到晚……」
然後拉了张椅子坐下来,偏着头,无奈说道:「唉,你父亲辛苦大半辈子,你怎麽舍得让他老来无依呢?老人家需要的是儿女的关心,不是伤心,你不该让你父亲这麽伤心的,再说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有逃避问题的傻瓜,你又不像个傻瓜,所以快点醒来,别让你父亲地等太久……」
老爹说到这里,突然打住,那睫毛刚刚是不是动了一下?他赶紧站起身来,招手要看护过来帮忙瞧瞧。看护左看右看,捏捏Kelly的手,叫她名字,都没反应,最後摇摇头,表示可能是老爹看错了。
「哦……」老爹低声咕哝,「……那大概是我老眼昏花吧。」神情难掩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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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先生站在长廊上,目送南老爹和Sammy相偕离去,父女相依扶持的背影看进他眼里,无限感慨……他这辈子汲汲营营,累积财富,没想到老来竟无子女承欢膝下…如果有一天……他也病了,谁会关心他?照顾他?
他终於恍然大悟……这一生他真正想要的,不是财富,也不是名利,而是一个贴心孝顺的女儿,在医院的午後长廊,陪他静静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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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还是一片幽暗,只是意识的门窗不再紧拴,像一扇张合不定的百页窗,有细细密密的参差缝隙。她确定自己没死……甚至听得见一点只字片语……模模糊糊,稀稀疏疏,错杂过往的片段记忆,像快刀乱剪的黑白电影,在每一次半睡半醒之间。甚至恍惚听见“上帝”的声音,苍老而低沉……
快点醒来,别让你父亲等太久
思绪遂在那一瞬间,幽渺飘回很小很小的时候,也许还在襁褓,也许还是牙牙学语或蹒跚学步,总有爹地的年轻身影与朗朗笑声交织重叠於模糊记忆里,她想起那时候的美好……她曾经如此无忧、快乐,她曾经是爹地的心肝小宝贝…
她又睡了,陷入黑暗,突地被嘤嘤低泣惊醒,她仔细听……是爹地……那声音远远近近……破碎思绪咻地回到五岁那年……她一早起床不见妈咪人影…她光着脚ㄚ,抱着泰迪熊,步下楼梯……远远看见爹地跪坐厨房门口,白花花的阳光由後探入,他背着光,看不见脸上表情。她怯怯走了上去,叫声爹地……爹地闻声抬眼,满脸泪痕,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她小手去拍爹地……说…别哭,爹地,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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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先生下午刻意支开看护,他想单独静静…不,他想单独陪他女儿静静渡过这段午後时光。
送走南老爹和Sammy之後,黄先生情绪久久难以平复,想起过去的急功近利、疏忽妻子、忽略家庭,想起女儿的曾经疏离、现在的昏迷不醒,更思及她可能再也没有未来,他自己也终将孤老以终,终於忍不住哽咽抽噎,「Kelly…我的宝贝…Kelly…」呜咽声断断续续,低吟回荡…...在这了无生气的白色病房里。
好不容易,他收拾起情绪,深吸口气,抬起头来,环顾病房,看见窗外阳光刺眼,怕Kelly眼睛不适,遂佝偻起身,走到窗边,去拉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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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Kelly拍着爹地厚厚的背,稚嫩的声音一直说着…爹地别哭,爹地别哭…她知道爹地伤心,她不想爹地伤心,她希望爹地快乐起来。
她抬起小脸,视线越过爹地肩膀,望向後面厨房窗外,阳光刺眼,她眯起眼睛,不觉闭上,温煦阳光照在她脸上……她却突然感觉不到爹地的怀抱温暖,倏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廉的却是一式的白…白色天花板、白色墙壁、白色床单……
伤心的爹地不在她怀里,在远远窗户那头,背对她,佝偻着身子……孤单而苍老……正伸手去拉窗帘……
「爹地……」她唤了出来,眼泪滴了下来,声音久没开嗓地嘶哑…
黄先生惊愕,以为听错,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慢慢转头过来……
病床上,曾经昏迷不醒的Kelly,苏醒在午後阳光下,一双泪眼,晶莹看向年迈的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