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绚丽纷呈的五彩灯光在黑暗的PUB舞池中来回闪晃，晃得她眼睛都快瞎了。
快节奏的电音舞曲透过重低音喇叭，一下大过一下地轰击着她的耳膜，几乎令她怀疑自己再多待上一秒钟便会双耳失聪。
而更令她头痛、也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在她身周的人们彷若群魔乱舞般使劲舞动肢体，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中，时不时推挤着她，这种不受欢迎的、距离过近又密度过高的碰触让她更加心烦。
「茵茵——」在数不清是第几次被哪个面孔模糊的路人甲推撞了一下，桑筱晴再也受不了，大声地叫唤着身边那个自high中的死党，「茵茵！我想走了！」
此时此刻，她心中简直後悔到不行，意识到自己接受杨茵茵的馊主意有多蠢。
没错，她确实巴不得快点把江容萱「赏」的那笔巨额「小费」花掉，可是花钱来虐待自己并不在她的计画之中啊！
当时她的脑袋如果不是长霉就是进水了，竟然听信杨茵茵的「谗言」，说什麽今晚是市区这间PUB的Lady’snight，还请来本地有名的地下摇滚乐团，要有多好玩就有多好玩。
结果到了现场才发现，一切和她的想像完全是两码子事。
没错，今晚是淑女之夜，可为什麽前来光顾的男人比女人还多？而所谓的知名摇滚乐团，抱歉，乐团的名字她连听都没听过，而他们演奏的自创曲对她而言简直可以媲美拆除违建时的严重噪音。
「啊？你说什麽？」杨茵茵一边和一个不久前过来搭讪的年轻男孩大跳热舞，一边用手围在耳朵边大声回问，显然听不清楚。
「我说——我、想、回、去、了！」她又用更大的音量回答。
「为什麽？这里很好玩啊！等一下还有其他节目耶，相信我，你会喜欢的！」杨茵茵似乎不打算给她扫兴的机会，朝她喊完又继续跳舞去了。
「哎！相信你？我还比较相信陈水扁是清白的。」桑筱晴低声碎语。看见好友有异性没人性的样子，她也懒得白费力气回话了。
既然无心凑热闹，她索性一步一拨地钻出舞池中拥挤如沙丁鱼的人群，终於让她来到酒吧边，总算可以一个人静一静了。
「请给我一杯大杯可乐，谢谢。」桑筱晴向酒保点了饮料，便大剌剌坐在吧台正中央的位置，反正这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她爱坐哪儿就坐哪儿，谁也管不着。
偏偏人算不如天算，世界往往比想像中的小，就在她以为终於可以享受难得的清静的时候，一道似曾相识的男性嗓音略带惊讶地在她耳边响起——
「咦……桑筱晴？没想到我们这麽快又碰面了。」
「老大，你谁啊？并桌的就别装熟。」闻声，桑筱晴边咕哝边回头，然後望见一副眼熟的脸孔。
那张堪称英气逼人的脸庞总是带着一抹玩世不恭的调调，还有那双极富个人特色、让人一看就印象深刻的好看丹凤眼，让她想不记起他是谁都很难，尽管只见过一次面。
「呵呵，看不出来你年纪轻轻就有老年痴呆症的前兆，要多多保重喔。」梁成浩依旧不改雅痞作风，迳自在她左边的空位坐下，顺便点了一杯加冰威士忌。
「你这个臭老头才要加倍小心呢，臭大叔。」她立即对他摆出一个鬼脸，然後灌入一大口冰凉的可乐，畅快极了，脑子一下子清静下来。
「哈，原来你还记得我嘛，不错。」梁成浩好笑地说道。
「啧！一般人都很难忘记在丧礼上认识的家伙吧？」她用不高不低、正好足以让他听见的音量喃喃自语道。
「你一个人来的？」其实，从她喝可乐时脸上那种掺杂着不耐和无奈的神情，梁成浩或多或少已经猜想到是怎麽一回事。不过基於礼貌，他还是试探性地问一下。
「我看起来像吗？」桑筱晴苦笑，随後她指向了舞池中央那个长发飞扬、身材窈窕的女孩，「喏，看见那个秀色可餐的美眉了吗？她是我的死党，我就是被她拐骗来的。」
梁成浩故意轻佻地吹了一个口哨，怎麽听怎麽不正经地说：「嗯，不赖嘛，正妹一枚。嘿嘿，给大叔介绍介绍，怎麽样？」
她知道他八成是在开玩笑，乾脆跟他打起太极拳，「拜托你也帮帮忙好不好？人家是什麽货色，你又是什麽等级？你要把她，她还看不上眼呢。」
「吓！这麽高档？」
「是呀，就这麽高档。不过，你要我帮你传电话号码给她也行，就得看她在行事历上扣掉一大堆联谊和约会之後，还有没有时间可以分给你。」桑筱晴半真半假地说。
实际上，杨茵茵天使脸孔魔鬼身材，天生的好条件让她谈起恋爱来可是无往不利，即使是外貌协会会长也轻易被打趴在地上。而大叔，凭直觉她就知道，他也是爱情游戏中的个中好手。当这两个人凑在一块儿……她只需要搬张椅子往旁边一坐，呵呵，保准有好戏可看。
「我上次不是有给你一张名片吗？上面就有我的电话号码。」梁成浩看她那种明显心存算计的表情，忍不住想笑，但表面上仍波澜不惊地说道。
「哎呀，我实在太健忘了。」桑筱晴「恍然大悟」似的拍击一下双掌，看着他的眼神中讥笑成分绝对多过於遗憾，「我早就把名片给她了欸。这麽说来，大叔好像没接到我好友的电话罗？啧啧啧，还没踏上本垒就被教练叫去坐冷板凳，好悲惨哪。」
「我说桑筱晴，你的演技可以再别脚一点没关系。我看你明明就高兴得很吧。」梁成浩听完真想伸手去刮她的小脑袋瓜子，真是古灵精怪的小妮子。
玩笑开完了，桑筱晴也适可而止地不再取笑他，转而问道：「大叔，今天是这里的淑女之夜，你这位『绅士』跑来干嘛啊？难道没别的地方可以猎艳了吗？」
「猎你个大头啦！你看见那个穿着黑色紧身上衣和紫色迷你裙、身材火辣的熟女没有？」梁成浩大笑，指着不远处正随着舞曲节奏扭动身躯的一个美丽熟女，说：「她是我今晚的伴，要是我不专心陪她，她会杀了我。」
桑筱晴看了那位熟女一眼，脑子飞快地转过一圈，然後认真而不带有半点嘲讽地说：「哦，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也就是说，大叔很可能每晚有不同的伴，可是你又对每一个女人都是专情的。嗯哼，真不简单，可以把时间和心情划分得这麽清楚，完全不会搅混，真行。我要是能练就这身功夫，那就真是无敌了。」
梁成浩先是一愣，而後用一种富有深意的眼神望着她，绕着圈子说：「桑筱晴，你是不是搞错重点啦？你佩服我是应该的，不过那也是要对我的把妹手段高明崇拜到五体投地才对吧？」
「哈哈，这麽说也对齁！」桑筱晴顺着他的话，笑着抓了抓头。
「本来就是。」梁成浩理所当然地点头说道，一点也不觉得需要谦让。
这个女孩很有意思。梁成浩看着眼前这张似乎与心机永远绝缘的天真脸庞，不禁如此暗忖。
明明才见第二次面，可是她却能那麽轻易将他一眼看穿，说出他对女人——或者说是爱情——的态度，而且不像其他人那样认为他花心滥情，带有主观的批判，反倒是保持中立地去看待事实本身，这种能力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也许就如她所说，她在这方面真的是无敌。
但，再继续就此谈下去，未免交浅言深了。而这一向不是他的作风。
所以他接下来不加思索地转移了话题：「对了，最近我们公司刚好在处理一件和你们学校有关的建案。」
一提到这个，刚结束密切相关的专题报导的桑筱晴立刻严肃了面容，看向他的目光也变得精锐犀利起来。
「大叔，你是说，K大活动中心重建的事？」
「没错。怎麽？你看起来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
梁成浩再怎麽说也是在商场上打滚经年的社会人士，当然不会看不出她的神态为之一变。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麽会这样，还是尽量表现出轻松惬意的姿态，可两人原本之间愉快的气氛已然消失。他开始後悔开启了这个错误的话匣子。
「那当然，身为学校的一份子，我能当作事不关己吗？」桑筱晴语气僵硬地勉强回了一句，然後猛然想起什麽似的，一迭声丢出一堆问题：「咦，大叔，我记得你是什麽室内设计总监，而且还是一票设计师的头头，对吧？那这次新建的活动中心不会就是由你带头重搞的吧？所以你知道一些跟这个案子有关的事情，而且工程已经开始了，是吗？」
「呃……基本上，你问的这些问题答案都是Yes。不过，」梁成浩总算头一次领教到电视新闻上那些高官政要被记者们围攻是什麽感觉，「你问这些干嘛？该不会是想对我来个私人专访之类的吧？」
「可以吗？」没想到桑筱晴一听，表情兴奋得彷若中了乐透头彩，迳直接上这麽一句，甚至已经从随身包包里面掏出了笔和记事本，准备预约时间。
梁成浩再一次为自己的多嘴後悔，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好端端地干嘛自掘坟墓？
诡异的是，这种白痴举动好像从来还没有过。虽然说过去没有发生过不代表未来就不会发生，可是皆连爆点在同一个对象身上，这就有些恐怖了吧。
可恶，明明对方只是一个连大学都还没毕业的小女生，他怎麽就硬是拿她没辄？他是笨蛋吗？
然而想归想，梁成浩却管不住自己的嘴，再一次变成笨蛋，跳进自己挖的坟墓里，「桑筱晴，我很忙的。上班族嘛，扣掉上班和约会，一周七天有空的时间所剩无几。所以，如果你真的要采访我——」
「大叔，我的时间很弹性的。大学生嘛，扣掉上课、跑社团和打工，一周七天有空的时间随时stand-by。所以，我是真的要采访你，就一定配合到底。时间地点由你挑，这样总行了吧？」她打断他的犹豫，学着他的口气说道，令他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你……」梁成浩不由得苦笑，「好吧，就後天。星期五晚上七点，我请你吃晚餐，在『法国香榭』。」
惨了，居然栽在一个小女生手上，这是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一世英明肯定毁於一旦！今晚发生的这件事绝对要列为极度机密！
「哇！不、会、吧！」桑筱晴简直不敢相信这种像天上掉下馅饼一样的好事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连连惊叫着：「『法国香榭』！你是说那家贵到让人吐血的『法国香榭』吗？天哪！我就算打工打到天荒地老也吃不起那里的一餐耶！」
看她嘴里嚷着埋怨法式餐厅贵死人不偿命的话，眼神里却诚实地装满期待与海削他一顿的坏念头，梁成浩终於忍不住大笑，笑得差点没被刚入喉的威士忌呛死。
老天！他真的从来没见过这麽可爱的小女生！
「哈哈，桑筱晴，你真的太好玩了。」
「我好玩？」桑筱晴指着自己反问。但不到半秒钟，她就把这无关紧要的芝麻小事包抛诸脑後，赶紧将这轻易敲定的采访——实则是痛宰肥羊的大好机会——记在笔记本上，「好好好，随你高兴，你要怎麽说都行，肯让我采访的就是老大，再加上肯请我吃饭的就是老大中的老大。」
在她低头写字的时候，梁成浩眼底和唇边的笑意仍旧未曾淡去，更是饶有兴致地瞧着她，心想今天陪女友来这里或许是不坏的主意，至少遇到一个有趣的人，虽然生活圈截然不同，却能天南地北地闲聊。
开心吗？很开心，而且是简单却纯粹的开心。这是连交往中的女友们也无法带给他的。很奇怪，似乎愈简单的东西，往往愈是奢求，而别人也愈是给不起。
「大叔，虽然说你看起来不像一个君子，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你不是说说而已。答应了别人——尤其这个别人是我——就要特别守信，知道吗？」记完後将笔记本丢进包包里，桑筱晴仍然顾虑他是不是在唬弄自己，因此再次强调道。
「哦？你这麽说是在威胁我罗？这句话听完，我怎麽总觉得好像有人拿刀抵着我背後一样？」梁成浩笑问。
「威胁？我怎麽敢呢？」桑筱晴耸肩摊手，故作无谓状地说：「只不过刚好记得你的电话，又刚好知道有几个徵友网站，为了报答你的大恩，我想也许可以帮你做点事。比如说，把你的电话、长相、身高、职业弄上去，这样你以後就不用再花心思找伴，就有源源不绝的女人上门，一举数得，多好，是不是？」
然後，他就会每天被不同的女伴轮流砍杀一次。想到这里，她就很难不露出幸灾乐祸的诡笑。
「小姐，你不会来这麽狠的吧？」梁成浩佯装惊悚惶恐状，连忙再三保证：「你别看我这人交游广阔，其实信用是一等一的。放心，周五我必定准时到，不然再另外请你吃一餐。」
「呵呵呵，那就多谢凯子爷罗！我不会让你久等的。谢啦！」桑筱晴满意地点头，笑容之灿烂彷佛刚才那个邪恶提议完全是被恶魔附身才说出口的一样。
「不谢不谢，我担当不起。」梁成浩苦笑，真是败给她了。
此时，接连播放的好几首舞曲已经来到尾声，眼见舞池中的人潮即将散开。
桑筱晴心想也聊得差不多了，便趁机告别：「大叔，那就这样说定了，到时见。你女友好像在找你，我也该去找我的美眉死党了。」
「好，到时见。」
梁成浩目送桑筱晴再一次挤入人潮中，而他的女友也来到了他身边。
「浩，那个小女孩是谁啊？」罗珊珊娇俏明艳、粉雕玉琢的脸凑近他的唇边，吐气如兰地问道，「我看你们好像聊得很开心。」
「呵呵，她啊，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在远亲的丧礼上认识的女孩。她真的是很有趣的一个人。」梁成浩轻描淡写地说道。
「哦？她会比我还要让你觉得有趣吗？」罗珊珊柔若无骨似的用双臂挽住他的颈肩，整个人依偎在他胸前，红嫩的双唇半是不满半是讨好地嘟起。
梁成浩是个心思敏锐的男人，更是个与许许多多女人交际周旋过的男人，他当然明白罗珊珊的一举一动意味着什麽，毕竟他身经百战，早已太熟悉了，熟悉到连应付都显得有些敷衍。
他顺势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地一吻，「你是在为我吃醋吗？」
「呵，我就是。」罗珊珊回以一个相比之下连天上星星都黯淡无光的明灿笑容，撒娇地窝在他怀里说道。
说实话，方才他的笑容开朗得让她不得不嫉妒。那是交往一年以来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即使她再怎麽努力也无法使他绽开的、毫无防备的笑容。
「珊，别想太多了。你知道我不喜欢你这样。」
梁成浩淡淡的一句话，蓦地惊醒了罗珊珊，让她悬在唇边的娇笑在短暂的一瞬间极难察觉地僵硬了一下。
是的，他不喜欢。而只要是他不喜欢的事情，都是她极力避免去做的。
一切只因为她爱他，爱他到宁可将自己的喜恶爱憎压缩成极度卑微的一粒沙，唯求他高高在上之余能给予她一个凝视，一道微笑，一抹怜爱。
她知道这样的爱情不正常，但她抗拒不了。为了爱他，她可以抛开自尊、抛开脾气、抛开所有，只要他也愿意爱她，尽管只有那麽可怜的一点点。
所以，尽管她也心知肚明，除了她，他还时不时地跟其他不知名姓的女人约会调情，她也不去干预，任由他去。毕竟她才是他交往最久、愿意带着在公开场合露面的台面女友。
为了他愿意承认这一点，她可以放下只要是女人就会在意的所有细节，一切只因放不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