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在扩张领地之余不忘巩固自己的城池,大刀阔斧却不失灵巧细腻,然而在对手见缝插针随即扑以排山倒海的攻势下……半点不见优势。
白龙看似绵亘山河却无实际得利,洞悉敌人错漏之处补上痛击,巧取豪夺无所不用其极,却只堪堪维持了一个均衡。
自座间惨败给韩国的初段後,又过了将近一个月……韩国棋士一行人也即将起程返乡,结束这次交流。
起初日本方面见到如此强势的初段早已紧张得冷汗直冒,虽然棋士人人都希望与高手对局,并不担心,但是主办单位外交部、文化局、赞助厂商……等真怕日本丢了面子。
最後证实只是虚惊一场,由韩国随行翻译转达领队的意思……徐彰元是个特例,即使是在韩国棋院,一般四、五段的棋士遇上他也是输多赢少。
「……好细微。」差不多就到这里了吧。
「嗯。」翠绿的双眼,直盯着盘面……
「……嗯,行洋这次输了半目。」茂男见棋局终了,一旁插话:「……呼,左下这一手下得真出乎意料。」指指盘面……
「这次是我胜啊?」有点口音的日语:「有森下在真方便,无论盘面多复杂,目算都很快。」
茂男抽起脸:「……你这算是称赞吗……哼。」可是我多半是输的份:「其实说不羡慕是骗人的,我也很希望自己有位长年隐居乡野的高人指点。」
庭院依旧有些荒废,看得出来住在屋里的人没太多时间整理……初雪飘零的时候,清冷寂寥,毫无生气。
行洋不发一言,只是听着,一边着手整理起盘面。
……若不是这几日他们俩迁就我的时间有限,到家中来对局,恐怕会更冷清。
彰元一边收拾棋子一边接话:「对了……说起来你们是怎麽开始学棋的?我是小时候住在乡下,邻居看我好像很闲,就被抓去陪老人下棋,之後搬家到汉城……才知道原来有棋院这种机构。」其实也是到城里之後才知道疯老头不简单。
「我啊……我是小时候看到有人在卖很漂亮的棋盘棋子……很小的时候吧,」大吞一口冷却的茶……回忆:「对当时的我而言是很新奇的东西,我在商店橱窗外看了好久……」
「喔?後来呢?」彰元饶有兴趣。
池塘水面上浮着几片薄冰,鹿威上头积着细雪……早已停止运作。
行洋只是继续听着……
……说起来自己还真不知道茂男怎麽会开始学棋的。
「……後来上了小学,学校有规定除了上课之外要选择一门术科当作『活动成绩』,我原本想选剑道的,」说着还颇有架式地比画了一下……收手:「可是啊,就在那时候看到了棋盘棋子,是玻璃制的那种……」伸手拾起一子……回味:「就跟小时候在商店橱窗外看到的一样,亮晶晶的……」
「哈,」看着正在回忆的森下,彰元调侃:「所以你鬼使神差的选了围棋?」
晃晃已经空了的茶杯,茂男苦笑:「若是鬼使神差倒还好,但……当初选择围棋并不是因为什麽神圣的理由。」
「喔?」好奇好奇………
看着明明年长自己两、三岁,却有些孩子气的异国朋友,行洋思索了起来……
茂男跟彰元……都对围棋之外的许多事情充满了好奇心……
「唉,也不怕让你笑话,」明明是半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的语气,爽快:「其实是因为以前我家太穷了,买不起剑道的防具,所以……哈哈,就这样了。」
「耶?学围棋就算是学校有老师指点,棋盘棋谱开销也不少吧……」原来森下的启蒙只有学校老师……看样子老头虽然疯癫,但我勉勉强强也算有个专门老师。
「棋谱是跟图书馆借的,棋盘也是学校的,不能带回家,」解释着自身的情况:「一直到我中学之後家里情况才好转,不过现在我在家的棋盘也不是这种有脚的。」说着还摸摸行洋这张『有脚棋盘』…………好想要。
彰元开始排起适才与行洋的对局:「哎!其实怎麽开始的也不是很重要啦,我自己还不是糊里糊涂就被骗去跟怪老头下棋……重点是我们现在都很喜欢围棋就好了。」没错……这个比较重要。
「我也这麽觉得,所以只要有人问起,也不认为有什麽好隐瞒的……」耸耸肩:「我觉得对自己诚实很重要,就算在别人面前很有面子的说『因为我从小立志於围棋』,可是自己始终都知道自己的起始没这麽高尚,那样不是很难受吗……一点意义都没有。」
闻言,行洋行棋的指尖顿了顿……
这个世界受到外界影响包装的假象太多,个人的诚实只是对社会的稍加匡正。
「嘿,没想到你会说出这麽有见解的话。」又是调侃……
随意地摆摆手……懒得计较:「被你这明明比较年长的家伙说这种话,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转头:「行洋呢?怎麽都不说话?」
「啊……茶都凉了,我去烧开水。」彰元见行洋好像正在思考着什麽,於是利用时间自顾自地跑走……非常自在,完全当自己家。
注意到对手的动静,行洋回神:「这几天气温降太多,我进去看看妈妈。」
由於徐彰元通日语,再加上开朗乐观的性格、优秀的棋力……很快便与日本棋院的年轻棋士们熟悉了起来;围棋的世界没有太多利益纠纷,少年们单纯地朝自己的理想迈进。
在棋院第三日的正式交流赛中,塔矢行洋五段险胜徐彰元初段後,两人突然对彼此惺惺相惜了起来;行洋似乎理解了,彰元头一日的多话很可能是因为环境不熟悉、紧张使然,而彰元知道了对手的家庭情况後也不在意『传闻中的传染病』,因缘际会下,委托森下领路,一路找上门来……
一开始对於家里多了人进出是有些困扰,但在看见母亲知道家中有朋友来访後流露的愉快神态,行洋也就放下心来……
本来自己只是不想让妈妈受到打扰,没想到有客人妈妈反而有精神,尽管……妈妈只是在房里休息,可能是听到人声,会觉得比较不寂寞。
「……行洋,」见到进门的儿子,奈津笑笑:「有没有拿东西招待朋友?」关爱备至的视线。
「嗯,泡了之前的红茶。」放了好久一直没拆包装,幸好没变味:「今川商行总是把东西包装得很好,之前正好听棋院职员问起本土的茶商,我便建议了。」
「是吗…这样很好,行洋要记得……咳咳…别跟今川家断了联系。」或许是感染了热闹气氛,虽咳得严重却显得很有精神:「呐,行洋……咳、过年的时候,教妈妈下棋好吗?」期待的视线……
神情闪过些许诧异,随即答应:「嗯,当然好。」先是读书识字,接着是围棋,让妈妈转移些注意力总是好的……只是……
「妈妈……」要说吗……
「嗯?」温柔包容的眼神。
「不,只是在想要怎麽教妈妈下棋而已。」
不想让妈妈担心,但是对局费不太够,这一阵子一直在家研习围棋,也没接其他工作……茂男的家境也不算太宽裕,总不能向他开口,如果我开口了……那家伙大概会四处帮我张罗,我不想给他添加负担。
『那家伙』?
真是……最近被他们俩影响了,这都什麽用词……毫无体统可言。
「……是经济情况吃紧吗?」傻孩子,妈妈也不是什麽都不知道……但是妈妈喜欢看你跟朋友快乐研究围棋的模样……
「……」不愿说谎,所以只能黯然保持沉默……
「傻孩子……是妈妈拖累了你……咳、咳……行洋,」手探出温暖的棉被……指向房内一角:「那边那个衣箱,里面的和服……咳、帮妈妈拿去卖了吧。」
「不行。」那是妈妈很重要的东西:「我会想办法的……」但是自己只会下棋而已。
奈津笑笑,虚弱却释怀:「傻瓜,咳……妈妈以後是穿不上了,咳,还不如换了钱……我们母子俩好好过完这个年,咳……」
大冬天的,男孩子又正是食慾旺盛的年纪,行洋为了我的病情如何缩衣节食……我这个做妈妈又怎会看不出来?
知道孩子依然犹豫,奈津心疼地改口,稍作妥协……
「咳,也不是每一件……咳咳,其中有……接近白色的……咳,淡金色……一整套的,不能卖……」只要让行洋觉得其他的不重要,他应该就会答应了……这孩子其实很体贴的。
「是?」原来妈妈有特别重视的衣服……那其他的……应该没关系,况且……要如何在短期内筹钱,我是真的毫无头绪。
知道孩子已经答应了,继续交代:「就是有蝴蝶花纹……咳…那套,不能卖。」对了……我也该交代一下:「行洋,」突然激动起来的眼神……认真……
「是?」妈妈好像有重要的事情。
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捉紧孩子的手,双眼有神:「……咳……那是婚後……你爸爸依照我的喜好,咳、请名师傅帮我量身订做的咳,我希望……未来媳妇能穿上……」期待被答应的神情,坚定异常。
「这……」没想到妈妈会突然说起这些,其实也不困难,答应就是了:「嗯,我记得了,将来一定让妻子穿上。」
闻言,奈津幸福地笑开了,好像突然放下了什麽……才刚刚意识到,却很深沉的心思,彷佛已经见到了爱子成家一般,也彷佛见到了身着淡金和服的媳妇一样。
看见妈妈明显松一口气的神情、安心的笑容……行洋轻轻将紧握住自己的手放回温暖的被窝里……
只是行洋没注意到,放下了心事的母亲,此时的手腕已经停止了脉动。
「原来那套我穿过的和服……是爷爷特地做给奶奶的啊……」爸爸在这一页写了好多,当时……肯定相当难受。
「嗯……看起来应该是这样没错,」比肩坐在办公桌前,凑着头一起查阅字迹:「听说奶奶虽然是乡下姑娘,但在当时是出名的大美人。」所以……那套衣服妈妈穿过之後,光穿上……正好意义上连贯了,太好了。
彷佛心有灵犀……光淡淡一笑:「亮在脑子里占我便宜。」却是相当温柔的神情语气。
「还说呢,」爱怜地伸手轻抚了一下金发:「问光的问题光都不回答,我哪占到什麽便宜……真是……」刚刚还期待我问的,不一会儿却又翻出日记本转移我注意力。
澄蓝的双眼朝天花板转了转,光似乎有些懊恼,正在评估着什麽……
「但……我真没想到亮会问我可乐的问题……」这可真伤脑筋了……
「光?」看样子光不是不告诉我,好像是有其他顾虑……
「……亮,」神情复杂至极,语调真诚却犹豫地开口:「嗯……其实,我喜欢喝可乐的原因,跟喜欢吃拉面的原因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