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光溢彩》‧局中局 上 — 第二手 我們很幸福

「怎麽毕业典礼忙这麽久?」

听见玄关处传来响动,妇人背对着开口询问,一边忙於手上的工作:「刚刚茶商送茶叶来过……你爸爸已经在吃饭了,快去吃吧,饭後替妈妈送茶过去。」

「是。」

放轻脚步声回房将物品放妥,换过家居服,望向厨房的方位……

尽管生活在都市,妈妈依然很传统,不与男人一同用餐……包括上中学後的我在内,开始有些难以理解,听茂男说过他们家不是这样的。

脚步掠过父亲的书房,笔墨纸砚传递出宁静庄严的氛围。

「爸爸。」轻轻推开纸门:「我回来了。」必恭必敬。

「今天似乎晚了,快吃吧。」塔矢隆的声音,仁慈而威严,并没有为独子的迟归多家责备。

「是。」

庭院水塘在晚风轻拂下,产生波纹的瞬间似乎听见细致的声响……

时常都是这样……一顿饭静得吃不出半句话,或许话少是我自己的问题……然而儿时的记忆此时总会自然涌入脑海,妈妈是这几年开始改变的,妈妈怎麽了吗?

「你好像有什麽烦恼,说出来吧。」筷子依然没有停下。

有时候……不是很想提起一些疑惑,转移话题:「……回家途中将毕业典礼发的糖果,送给了一位迷路的小妹妹……」察觉父亲略显惊讶的神色…连忙补充:「我送他到派出所,平安见到家人了。」

「嗯,你做得很好。」放下碗筷……正色:「行洋,你能顺利从中学毕业,我真的很高兴。」

「是…」不解……爸爸今天怎麽突然说起这个?

「在你们这个年代,能安稳地读书识字是相当幸福的事情,你热爱围棋,虽然为父不精於此道,但专心致力於某一领域的执着是一样的,」看向独子,神色平静:「既然选择了,就不得退缩,因为时间流逝,人们在这之中逆流而上,没有退缩的理由。」

没有退缩的理由吗……

「爸爸从前立志於书道的时候,也是这麽想的吗?」没想到今天爸爸会说这麽多……是因为我完成学业吗……

莞尔一笑,继续提起筷子:「不,当时我是继承家业,没有太多选择,」顿了顿……回忆:「战时大家日子过得很苦,爸爸十几岁的时候甚至得书写鱼市场招揽生意的布条。」

「……爸爸吗?」惊讶地睁大双眼……爸爸如今虽称不上一代宗师,却也颇有威望,少年时却得书写市场促销布幔……可见日子的确过得艰辛。

「怎麽这麽惊讶?」微笑着不以为意,夹起一筷子的菜,语气豪爽:「事实就是事实,无须隐瞒,这个世界受到外界影响包装的假象太多,个人的诚实只是对社会的稍加匡正,不是吗?」

「…嗯。」

似乎有所明白,似乎有些无法连贯……静静地吃起自己的那一份晚餐……不知道为什麽,脑海中闪过吃着水果糖的小妹妹的侧脸。

虽然一向知道爸爸不反对我下棋,但是没想到……今天受到鼓励了……

「哥哥,」明子拉拉哥哥的手:「我想回家。」

正当行洋与父亲对话的当下,不远处的两条街外,明子与哥哥秋人站在一栋破败不堪的建筑物前……月色中,依稀能辨识出过去这幢房子的风光气派。

秋人歪头……一手拉着妹妹明子,一手拿着简易地图,看了看手中的小纸片,末了又看了看眼前的这幢房子。

「哥哥,这里好可怕。」明子不喜欢。

「嗯……」咽了咽口水:「的确很诡异。」

一阵稍强的晚风掠过,多年无人打理的庭院,杂草沙沙作响,夜色中听见『哐』地一声突兀响动……约莫是一片屋瓦在风中落了地……

「爸爸说他以前就住在这里,明子,」低头看向年幼的妹妹:「这里是我们的老家。」

「老家?」疑惑的眼神。

「呃……就是很久以前住的地方。」但我也没住过这里……现在也不想。

弯起明亮的双眼,笑容天真:「嗯,老家!」

「明子,我从刚刚就想问……」黑发少年蹙眉:「那糖是哪来的?」看向妹妹手中的方形铁罐。

笑容灿烂:「叶子哥哥的。」

「???是刚刚那位吗?」糟了!怎麽拿了人家东西??

「嗯!明子会还给他!」天真地笃定。

蹲下身,神情紧张:「那、那位『叶子』哥哥住哪?」这东西对一般人家来说……不便宜。

明子歪头……今天真是太奇怪了……

为什麽大家都在问我『住哪里』?

看出妹妹的疑惑,秋人无奈:「唉,我也不好,不该把你弄丢……」疼惜地抚摸妹妹的头:「但是爸爸生前说过:商人最重要的就是信用;跟人家约好了时间,是不能失约的。」幸好遇上好人……妹妹回来了。

「嗯!信用!」这个我知道,在家每天都听到的话。

虽然明知妹妹确切不知道是什麽意思,秋人只是笑笑……拉过妹妹的手,在星光下寻找住宿的地点……

呼……幸好刚刚收了钱,没想到老家破败成这样,早就不能住人了……弄不好差点露宿街头,我一个人也就罢了,明子还小,又是女孩,可不能随便……

没错……我是哥哥,明子只剩下我了,我得振作。

是说……没想到声名狼藉的我们家……还有老顾客愿意跟我们做买卖……可能是爸爸生前跟他们有交情吧,塔矢家是我们现有唯一的大客户了……

明天回静岗途中,说不定可以去拜访上次订购茶叶的那位……

「哥哥要撞上墙了。」

「嗯??啊!」『砰!!』眼冒金星……

「哥哥,」天真烂漫的笑容,蹲到哥哥身侧:「痛痛、痛痛,飞走了--」

「呃……谢谢……」

「今川家的那孩子,叫秋人吗……跟行洋同年吧?」

正午的艳阳笼罩着大地,暖春中樱花斑斓灿烂,浮云漫过此刻的平静…

塔矢奈津坐在廊上……望向庭院,刻意与丈夫相隔老远。

「是啊,坚强的孩子。」塔矢隆抬头……望天,语气中含着淡淡的怅然:「年纪轻轻便得担负起一个商行,有些难为他了。」

「……以曾祖辈甚至曾有过想要结亲的交情来说,我们该助他将中学读完的,若不是我的病…唉……」家中经济也不至於如此拮据……说不定便有余力助他了,也给行洋找个玩伴。

知道妻子未说出口的言语,塔矢隆只是陈述事实:「你看到那孩子的眼神了,我想秋人的境遇未必就是坏事,相对寡言的行洋……」看向妻子的方向:「时代不同,这也是我让行洋自由选择自己的道路的理由。」但那孩子是有些寂寞了…

同样明白丈夫心中的话,奈津黯然:「若我争气些,给行洋添个弟妹……也好过现在…秋人虽然同年,但是又住得远。」

行洋那孩子自幼年过後,很少笑了……今川家的秋人似乎也不清楚过去双方曾经交情深厚,好像……只以为我们是重要的买家吧…隆怎麽也不说清楚呢……真是……

似乎是想起了什麽,隆泛起了笑意:「你也别太伤感,行洋寡言却相对心性稳重,接下来便能踏入他所喜爱的围棋界,我想……」充满自信的眼神:「比起学校,他能交到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隆?」今天心情似乎特别好……

泛起温和的笑意,凝望妻子:「瞧我说远了,昨夜饭中与行洋稍稍聊过,他似乎照顾了一位迷路的孩子,找到家人。」

『咦!!?』身为母亲,惊讶地睁大双眼:「这……他昨天是晚归了…但……小孩见到他不都会被吓跑吗??」行洋会照顾小孩??这……

隆只是淡淡一笑,安慰重病的妻子:「所以奈津,别太悲观,好吗?」

妇人抚着略显消瘦的脸颊:「嗯…行洋原来有这一面,身为母亲很高兴……但……我觉得自己越发不了解行洋了……」持续惊奇……

「哈,孩子大了,是有些难以理解。」却是宽慰的语气。

奈津抿唇一笑……暂时放开惊讶的情绪:「要是你跟行洋说话时也像同我说话一样,别老闷着,偶尔一开口就是一堆道理,我想啊……呵呵,那孩子话或许会多些。」

无奈一笑:「怎麽怪到我身上了,我倒觉得行洋很喜欢我现在这样……呐,」转头望向爱妻:「倒是你……奈津,也差不多该告诉行洋了。」

闻言,奈津神色黯了黯,若有所思……

几瓣带着粉嫩春色的花瓣随风舞动,直至翩翩落地……

「……隆,等我离开之後,再娶吧。」期盼的眼神……

「奈津??」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真诚而苦涩的笑容在妇人面容绽放:「你跟行洋俩……不行的,总得有人打理家务,你们男人毕竟事业为重,这种事情还是女人稳妥些。」遥遥望向丈夫:「行洋还小,不到娶媳妇的年纪……所以隆你……」

「别说了,我懂你的顾虑。」

再娶……

坦白说还真连想都没想过,尽管是以媒妁之言缔结姻缘……但你我在这混乱的年代里,却也一直相互扶持地走过。

不是不理解为何奈津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我不认为自己该这麽做,不愿为之也不能为之。

「呐,隆……答应我好吗?」虽说隆待我极好,但刚刚似乎动怒了:「隆……咳、咳咳咳……」糟……每次稍稍激动些就犯疼……

「奈津??」立刻想上前照顾……

「咳、别过来……」殷红的血色渗透了绢帕……

「奈津,」想上前照顾妻子,随即想起尚未成年的行洋……

若连我也被感染,行洋怎麽办?

对面的泽口医生诊断过,虽然症状类似结核病但似乎又不只是这样……医生既然无法肯定什麽……只能让奈津尽量远离人群。

我不想看着奈津受苦,但是不知道确实病因医生也不能就当他是结核病随便开药,我虽然使用滋补的中药和缓病情……但长期下来,费用真的很可观,若不是自己还有一技之长,一般人家恐怕早已倾家荡产了。

「没事的,奈津,」

春季里,满庭生机,燕雀啁啾。

如此景象似乎让隆心中有所顿悟……上前轻拍爱妻的背脊,义无反顾:「别再理会感染的问题了。」

没错……根本不必理会。

「隆…咳咳…」挣扎:「别靠过来……」

拥紧相守多年的妻子:「放心,行洋已经大了,今川家的秋人都能担负起祖宗绩业,我相信行洋照顾自己,绰绰有余。」如果十五岁的孩子能背负祖业,难道我背负不了自己的妻子?

「可是…咳咳、咳…」一直受到言语刺激……这是第一次咳这麽久……

疼惜的眼神,抚摸妻子因长期劳碌而有些粗糙的发:「我们好久没这样了……奈津,没事了,我陪着你。」

「……隆……咳……」

继续安抚……温和坚定的嗓音:「虽然我知道即便再娶也不会抹煞你我十多年的情分,但……就当是顽固使然,我们相信行洋吧。」

因为,即使未来不会抹灭过去的情分,但此时此刻我却不愿违背自己的心意,弃始终为这个家担忧的结发妻子不顾。

清风带来温柔的花香,阳光下是正值壮年,却即将逝去的生命。

一千年、两千年……万物生生不息。

生命长短不应取决於活着的时间,我认定你我共度的人生,精采的短暂,胜过往後孤独虚度的长久。

如果总是为了未来而活,那你我仅有的现在又该如何是好?

我们还有行洋可以期待,我们很幸福。

「奈津,我们来看看谁会活得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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