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普洱茶的淡淡茶香弥漫在鼻间,甄灵让刘太太坐在张广平原先坐的沙发上,自己又坐回藤椅里,等她喝了茶、情绪平静下来後,才开始给她算命。
但她的第一句话却是:「刘太太,你找张医生整型啊?」
「……对,你看我胖成这样,走几步路就喘。」刘太太比了比自己的水桶身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别说是我丈夫了,就算是别的男人看了也要倒胃口,也难怪他在大陆做生意会包二奶……」说完,她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从面相学来看,你是天生好命的那种人喔。你的脸型和五官圆圆的,又有双下巴,这些特徵都是标准的水形人,通常这种人都很有福气,往往生活平顺,至少也是衣食无虞。这样难道不好吗?」甄灵耸耸肩,说得轻松惬意。
「真的吗?我天生好命吗?」一开始就是好话,刘太太听得心花怒放,可她脸上的笑容持续没多久,随即又黯淡下来,「那为什麽我的婚姻却这麽不如意……」
「呵呵,天底下没有谁能事事顺心,如果有这样的人,也会遭天妒的。」甄灵笑着安慰她,「你丈夫或许对你不忠,但想想你的孩子,他们应该都很孝顺吧。」
提到孩子,刘太太便欣慰地连连点头,「没错,他们都是好孩子。」
而郝仁和张广平因为一早预约整型的病人从诊所跑来命相馆算命,这会儿是无事可做,只好坐在一边「旁听」。
郝仁听着听着,忍不住用手肘撞了撞张广平,「喂,这样好像不太对吧。」
「哪里不太对?」张广平明显心不在焉地问。
他虽然是医生,但因为交往过的诸多女友都对占卜、星座很入迷,让他在「耳濡目染」之下也跟着好奇起来。因此,这时他听得津津有味。
「你没听到甄灵一直在灌刘太太迷汤吗?她说刘太太的长相和体态带着福气,如果刘太太最後被她说动了,搞不好会取消预约,我们不就少了一个客人吗?」郝仁实事求是地分析道。
「那又没什麽大不了的。」岂料张广平却一点也不在乎,还反过来劝说他:「安啦,郝仁。天底下没有不爱美的女人,而其中为了追求美丽不惜砸下钜资进行『变脸』大改造的女人,更是多到数不完,所以整型医生的年薪才会让其他医生眼红啊。」
「你不是一向主张别和钱过不去吗?怎麽现在又故作清高啊?」郝仁很不以为然地呛他。
「嘿嘿,我可不像你人如其名是个好人,你很清楚我私底下是什麽德性。」张广平故意装出那种很下流、很小人的猥笑,「不过,你要是仔细听甄灵说的话,你会发现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去!什麽有意思?我看你对她有意思才是真的吧。」郝仁不屑地啐了一声,看着他的眼神很鄙夷。
若是依照两人以往的相处模式,张广平绝对是二话不说就架他一记拐子,再不然也要嘴贱地亏他几句。
可是现在,他居然泰然自若地拍拍郝仁的肩膀,然後用一种成熟的大人对不懂事的孩子说话的口气说:「嘘!这是不能说的秘密。你乖,囝仔人有耳无嘴(台语)。」
郝仁懒得和他废话,直接往他的後脑勺巴下去,或许这样会让他清醒一点。
另一边,刘太太自认为遇到一个可以为她指点迷津的能人异士,便忍不住絮絮叨叨地对甄灵说起她的家庭生活。
如果将她长达五十分钟、听起来很没重点的唠叨埋怨浓缩起来,大致是这样——
刘太太婚前也是一个窈窕苗条的女人,结婚之後就辞去工作,专心当家庭主妇,平淡幸福的家庭生活也维持了一段时间。然而,当她为丈夫生了两个孩子之後,不但身材走样大变形,像吹气球一样往横向膨胀,与丈夫之间也渐渐无话可说,夫妻之间的交集愈来愈少。
最近几年,他的丈夫外遇不下五次,两人也不是没想过乾脆离婚算了,但碍於孩子还小,便都默契地选择不撕破脸面,依旧在孩子和外人面前扮演一对幸福夫妇。不过,半年前丈夫到大陆发展事业,彷佛一下子飞出了牢笼,再也肆无忌惮地搞起台商包二奶的桥段,和家里的唯一联系只是每个月五万元的家用。
「嗯,我知道了。然後呢?」这已是甄灵第N次重复这句话,她认真地聆听,完全没有一丁点不耐烦的神色。
甄灵碰到过太多这样的客人,不分男女老少,他们之所以会求助算命占卜,正是因为他们面临自己无法处理的迷惑与困境;而当人们陷入无助的情境里,最需要的其实是有人在一旁倾听,即使不能提供任何实质帮助,但只要能释放心中的苦楚,并且被人理解,就是一种支撑他们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唉!还好,我那两个在念国中的孩子都很听话又孝顺,学校的功课也不用我操心。不然老公在外头胡搞乱来,孩子又不争气,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了。」看样子,刘太太总算说到结论了,长吁短叹一番之後,拿起她的第五杯茶灌溉乾灼的喉咙。
「哦,这样啊。」甄灵还是模棱两可的回答,看她又喝乾了一杯,还好心地要替她斟茶,「刘太太,要不要再来一杯?」
「真不好意思。」刘太太稍显腼腆地点点头,又说:「说实话,我会来整型还是大儿子建议的。他说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个性只会愈来愈封闭;要是我因为身材的关系而自卑,乾脆整型一下,多少也会重拾一些自信。如果整得成功,说不定我老公看见我的改变就会回心转意……」
郝仁和张广平一听,十分赞同地连连点头。
开业多年,他们俩不知道让多少没自信的丑小鸭和青蛙王子「大变身」,每一个从仁广整型诊所走出去的男男女女都是走路有风,也间接打响了他们这两位整型专家的名气。
张广平骄傲地说:「那是当然的!我们两个可是整型界的『魔幻双刀』耶。要是我们自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的!」
「你白痴啊!我和你就占掉前两名了,剩下的当然只能从第三名开始算了。」郝仁冷冷地纠正他,但自豪到嚣张的神态可是如出一辙。
甄灵假装自己没听到那两个卖瓜老王的自吹自擂,一迳维持平静的口吻说:「关於整型能不能带来自信,那是心理谘询师的专业,我不清楚。不过,站在算命师的立场,我是觉得与其整容、整型,不如先『整心』。」
「整心?」不光是刘太太,连郝仁和张广平都愣了一下。
「对,整心。中国有句古谚叫『相由心生』。美国林肯总统也说了:『人到四十岁以後,要为自己容貌负责。因为四十岁以後,不是依靠外表,而是依靠内在。』我说,人生的顺逆只是心境的问题,就算运气不好,只要你心情好,很多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即使还不到四十,你的心境也会慢慢影响外在的面貌。」
「是这样吗?」
「我不是说了你天生好命吗?命好不怕运来磨嘛。」
这时,郝仁一肚子火气都上来了,对哥儿们低声道:「广平,这个女人竟然在砸我们的生意,真是居心叵测!以後你最好不要来找她闲嗑牙,免得被她洗脑!」
「有没有那麽严重啊?Takeeasy,buddy.」张广平却像没事人似的说:「她能坏一次,难道还能坏第二次、第三次吗?这只是一间连招牌都不显眼到极点的小命相馆,又不是我们的每个客人都会像刘太太这样『临时』取消手术。再说了,甄灵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嘛。」
郝仁马上翻了个白眼,「她是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要这样胳臂往外弯?」
「嘿嘿,是还没有。」张广平咧嘴笑笑。
「甄老师,虽然你说的我也明白,可是我脸真的太圆了,看上去油光满面,连我自己照镜子都不满意。假如我坚持要把下巴垫尖,你可不可以帮我看看,我应该垫成什麽样子会比较好?」刘太太最终还是让她的忠告左耳进右耳出。
相较於郝仁和张广平脸上那种因为险胜而松了口气的表情,甄灵在心里暗暗叹气。
这就是人各有命吧,想不想改变既有的生活、愿不愿意创造新的契机,还是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旁人的「谏言」会是一阵无关痛痒的风,还是一根扎醒迷茫的针,真的很难说。
「刘太太,这个问题你问错人了,两个医生就在旁边,他们会给你最专业的意见。」甄灵这才开始喝她的第一口茶,她在准备送客时就会这麽做。
「可是我还想让你帮我看看手纹……」刘太太不能理解她怎麽会突然换了另一种态度。
甄灵却没有给她继续「申诉」的机会,她从藤椅上站起身来,找出一个透明红色小猪扑满,放到桌几上。
「广平,她在干嘛?我怎麽看不懂?」郝仁看得一头雾水。
「你问我,我问谁啊!」张广平同样是云里雾里。
「相逢自是有缘,今天是我搬来这里第一天开业,你又是我的第一位女性顾客,所以你愿意付多少就随缘吧,就算只是一块钱硬币也行。」甄灵微笑道,但笑容里有一种旁观者清却又无能为力的淡淡遗憾。
刘太太再怎麽脑袋不清楚,也听明白了她所传递的「对话到此为止」的讯息,只好认命地掏出钱包。毕竟是算盘打得精明的家庭主妇,她考虑了几秒,才掏出一个五十元硬币,投进小猪扑满内。
「甄老师,不管怎麽样,还是很谢谢你听我说话,以後有机会我会再来找你算命的。」刘太太还是头一回遇到这麽「有个性」的算命师。
甄灵还是老话一句:「不客气。以後会怎样,就一切随缘吧。」
刘太太转头看见张广平和郝仁,带着歉意说:「张医生、郝医生,今天真的很抱歉,我再改个时间预约手术吧。」
「好,当然没问题。」
「小事一桩而已,你不用放在心上。」
还好「金主」大娘没有因为甄灵的劝说而真的跑掉,两人都有一种不小心掉了钱包又意外重新拾回的感觉。
「那我就先走了,再见。」
甄灵什麽话也没说,默默地望着刘太太略显臃肿的身形走出去。她很清楚,这个客人不会再「回笼」了。
她听不进别人的话,即使明知道丈夫变心是铁一般的事实,还心存妄想;从她的谈话里,甚至能判断出她有钻牛角尖的倾向。这样的人,将来要是发生了不如意的事,可能光是懊悔当初没有听自己的话都来不及了,哪还放得下面子前来求助?
「甄灵,你这样子是不行的唷!」等客人一走,张广平马上按捺不住地对她摇头训话,「好歹也是自己开店出来混口饭吃,你收费这麽『随性』,怎麽会有好『业绩』,早晚会饿死的。」
「呵呵,多谢你的关心。不过,今年我本来就打算活得低调一点,当一个韬光养晦、修身养性的隐士,能不能赚大钱不是重点。至於肚子填不填得饱,本仙姑自有门道,就不劳你费心了。」甄灵由衷地笑了,她听得出来张广平这麽说是出自真诚。
「张广平,听到了没有?狗咬吕洞宾就是这麽一回事,你省省力气吧,别再鸡婆了。」打从一开始认识甄灵,郝仁对她的第一印象就差到了极点,因此酸起她来也不在意轻重,「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现在、马上、立刻跟我回诊所『上班』去。」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臂勾住张广平的脖子就要往门外走。
「郝仁,你有必要这麽激动吗?好啦,我知道今天刘太太『跑票』让你很闷,但你也用不着拿我出气吧?」
真奇怪,兄弟他今天到底是哪条神经短路了?怎麽像是忘了吃药的躁郁症患者,好像把平日的绅士风度一整个抛到脑後一样?
「你哪来这麽多废话!」
「好、好、好,那拜托你也别一直勒我的脖子,我都快断气了!」他自己走总行了吧。张广平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後,还不忘回头对甄灵说:「甄灵,我有空的时候再过来找你,你可别忘了我才『谘询』到一半,这个家伙就把我架走——」
甄灵被他耍宝的模样惹得噗嗤一笑,朝他挥挥手,表示要他快点回去,「你想算全套也得有命可算才行呀,快点回去站岗吧,张医生。」
而板着一张脸的郝仁看见他们如此自然地谈笑聊天,却暗自觉得纳闷,广平和她认识到现在还不满二十四小时,怎麽就混得这麽热络?
该不会是她会一些邪门歪道的小法术,才把看似一肚子坏水、其实脑浆稀得像葡萄糖液一样的广平「收拾」掉的吧?
想着想着,他自己都觉得过於荒谬,因而用力摇了摇头,想把思想摇回正常的世界。
「郝仁,你怎麽一直摇头晃脑的?你头痛喔?」
「对,因为有某个早就打卡却公然翘班的家伙老爱给我找麻烦,让我头很痛。」
「呵呵……这位厉害的仁兄是谁啊?他真有本事——」
「张、广、平——你可以再白目一点没关系,看看我的拳头会不会让你闭嘴!」
「喂……不是这样子的吧,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