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光溢彩》‧局中局 下 — 第九十七手 選擇題

座间用一旁备妥的湿巾擦了擦汗,空调低频的运转声充斥着整个听觉,手中的扇子已经咬断了三分之一……总算岁月轮转,不但日本棋院所有头衔轮替了几回,自身习惯也有所改进,放过了手指头。

碁圣战五番胜负第三回战,塔矢行洋名人、十段挑战去年刚拿下碁圣头衔的座间……虽然自己的状态不算太差,但面对犹如誓死扞卫碁圣头衔的座间,真觉得筋疲力竭。

战火在各个区块纷纷点燃,角落里黑白双方互相吞噬,中腹的两条大龙各自盘据一方,互不相让,看着眼前的黑白棋阵,行洋总觉得自己心中差了点什麽……

其实自己很清楚,只因内心的长考尚未结束,偏偏又得投入新的战局,所以才力不从心。面对寻常状况倒也还好,一到头衔战上,面对拥有足够实力打败自己的对手,这样的乏力感、窘迫感,更加让战局的情况如履薄冰了起来……

厮杀还没到最後,随着计时器微微的响动频率、缓缓流逝的时间中,座间已经占尽优势,空气中火药味也渐渐转淡,白热化的两军交战场面趋於缓和……

这是第几次了?面对有足够实力击败自己的对手,这样的心境差异,到底是第几次了……尽管多年来用努力将缺憾弥补,却在与金子的一席话後,露了破绽……

「老师的状态不大乐观诶……」记者室里,芦原看着转播萤幕,随手摆上方才的一手:「虽然具体说不上来……但我总觉得这几天老师怪怪的……嗯……」

绪方推了推金框眼镜,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他是人不是神,当然会有低潮期,你若是『塔矢派』的就安静等他复原吧。」

「那你呢?不担心老师吗…………」芦原疑惑……

「啐……有时间担心他不如担心自己夏天的职业试。」

「说的也对,你要加油,我好歹也有两回经验了。」又在棋盘上摆上一手:「嗯?原来我在一组停留这麽久啊,眼看你今年都要应试了呢。」

绪方抽脸:「所以我说你与其担心老师不如管好自己。」

恍然大悟:「啊……原来你刚刚不是说自己是在说我啊?」

在绪方无言以对(懒得回应?)的沉默中,记者室的门缓缓开启,森下茂男九段推门而入,身边跟着一位短发少年。

「冴木!」芦原很热情,转头向同门介绍:「这位是冴木,刚成为院生,小学四年级,嘿……算起来也小不了我们几岁,来!大家趁今天认识认识……」

绪方浑然不理会对面那位热情的同门,只是起身微微行礼:「森下老师。」他就是前名人,也是老师少年时期的好友……围棋的表现上好像平平,但也是没被踢出过循环圈实力派。

森下看了绪方一眼……微微颔首,回忆起行洋那间棋会所刚刚开始营业的时候,个子小小的绪方精次背着小学生的书包,要不累倒在柜台、要不就是被罚扫除的模样……真觉得恍如隔世。

<fontface="标楷体">你不要看他现在小小的很可爱,十年『咻』的一下就过了,到时候啊,你我差不多三十三、四岁,看起来跟现在差不了多少,他却不会再是现在的模样,马上会成为能跟你比肩站立的少年。</font>

身旁的冴木已经为自家恩师拉了把椅子过来,芦原持续欢快地说话,惹得森下师徒二人觉得有些吵杂……眼见座间尚无应手,森下索性发言,意图止住芦原的聒噪……

「你们准备参加今年的职业试?」刚刚进门前有听到一些,行洋这家伙就连弟子考职业试都要跟我争……啧……

「是。」芦原正襟危坐地答应了起来,绪方只是有礼地欠身点头。

双眼扫过塔矢门下两位弟子一眼,森下的视线飘向萤幕,一边淡淡地出声:「我门下的白川也是今年应试,每年只取三名,期望大家都有好的表现。」

「是!」

在芦原傻呼呼的应答声中,萤幕上的交互攻防战又激起了火花,塔矢行洋在一阵简短的思考过後似乎开始力挽狂澜,而这鼓气势确实让座间有些意外……对局至此,塔矢名人显然有些意气争夺,但若没有这些最後力拼的情绪,这局棋似乎也不值得身为少年友人的森下前来观看了……

「……总算是稍稍振作。」森下不自觉地喃喃自语。

「老师?」芦原对所有话题都有兴趣……

看了看身旁这位天真的少年棋士,想想过去的自己……森下斟酌开口:「他塔矢名人有心事,好些年了,怎麽身为亲近的弟子看不出来?」

「是吗…………」不解地眨眨眼……

「这里、这里,还有这边的进攻时机,」绪方依次序指出盘面上几手,理性分析:「你或许感觉不出什麽,但我自幼跟随老师,感受到明显的不协调。」

森下闻言,再度感叹……

当真是说中了,十多年对我跟行洋而言没有改变多少,但对於绪方却是以惊人速度成长的时期……他很幸运,在这个时期遇上好老师,白川虽然年长他一些,但不知是否足够应付。

「这麽说……的确,」芦原也收起了玩心,认真回忆了起来:「三年前在本因坊战上,塔矢老师进攻退守的时机掌握得无可挑剔,对手同样是座间老师……我不认为现今的座间老师比三年前进步多少……所以……」

「嗯,你说的那一局我记得,」再度推推眼镜,绪方轻声而认真:「所以会需要在三年後的现在,终局前如此极力挽回颓势,当然不是座间老师的问题,而是老师明显长期的状态不佳,且最近每下愈况。」

春季的雨好像绵密的织网,渲染了河川,融着千千万万般的心事……

在静冈往东京的列车上,明子手中捧着本卡洛儿的《爱丽丝梦游仙境》端坐,心神却早已飘出窗外,随着飞逝的景物游荡……既没有留在故乡,也没随着大白兔的怀表时间向前移动……

「不知道现在怎麽样了……」对局应该快要结束了,塔矢先生这一局如果输了,碁圣战就是三连败了……虽然我不懂围棋,但……

三连败,真的没问题吗…………那位座间先生很厉害吗??

哎,别想了,又不一定真的会输,况且有胜有负也是理所当然,没有人能一路赢下去吧……

明子转了转灵动的双眼,望着窗外的蒙蒙细雨,略微有些灰黯的天色……厚厚的云飘逸不起来,微风吹过依然纹风不动……看样子晚些有大雨的趋势。

列车经过几个大站,涌入不少人潮,假期结束後人们总是涌入都市继续站到工作岗位上,车掌显然已经懒得一一验票,大半个旅程没见到人影……明子索性将车票夹入爱丽丝的梦境中。

到了东京车站已是晚餐时间,塔矢行洋三连败的大字幕跑马灯无情地在交通要道的广告墙上缓缓滑过,蒙泷雨幕中,明子却看得清晰……

怀中揣着书本,冒雨加快脚步,转了趟公车好不容易从静冈回到窝了四年的艺大宿舍,放下行李後还没来得及把自己弄乾,便轻声低叹……

「……真的输了呢。」三连败……不太寻常吧!?上周彰子小姐写给小亮的回信也有些不在状况内……

那我要不要现在去塔矢先生家呢?他输了棋後应该会很闷吧……加上还要被一堆记者采访,啊啊……天啊!要是我三连败後还要接受采访,不闷死也会坐立难安……真是痛苦至极!这些记者都不知道要将心比心想想的吗!?

环顾一周已经空无一人的宿舍……

美津子虽然还没有正式宴客,但在法定上算是已婚,几周前搬出了宿舍,同一间寝室的还有两个学妹,主修漆艺的那位书桌上堆满了洗净待乾的蛋壳……

望着那雪白的蛋壳,明子突然笑了出来,似乎那种过敏的麻痒感又爬上双手。

静默了一阵子,宁静得好像听得见日光灯点灯器在微微低鸣的声音……户外的风势有春天後母的架子,强劲的力道卷起校园中各色美丽的花卉,夜色中,透着如烟火般短暂绚丽的美。

「……快要九点了呢……」检讨跟采访应该早就结束了,我不知道是小亮想去看看彰子小姐,还是自己担心塔矢先生……唉。

如果现在离开宿舍到塔矢宅,至少也要五十分钟,太晚了好像於礼不合……可是我真的放不下心,去棋院是肯定没用的,应该早就关门了吧……况且我去棋院有点怪怪的……这种很想做些什麽,又不知道该怎麽办、该上哪去的时候还真有些无奈……

要去棋会所吗?但若我是塔矢先生,这种时候不会想去支持者多的会所吧……因为那样很尴尬,原来当名人压力这麽大,别人的期许都会变成压力……

「这样吧。」明子突然起身,走到门边,熄灭了斗室内的唯一光源,日光灯点灯器的声音瞬间休止。

顺手抓了一把摺伞,怀中还揣着那本《爱丽丝》,走出门的时候只是稍稍理了理裙摆,便将宿舍的门锁上。

是直觉还是勇气,或许都有。

快速行走的脚步好像随着纷飞的雨丝渐渐飞驰了起来,手中的摺伞没有撑开,平时清新明媚的双眼坚定了起来,来到不久前才下车的公车站牌,反方向。

夜色中的车灯像巨猫的眼睛,停在明子身前的时候有三三两两的艺大返校生下车,与自己擦身而过……两步上了公车後剪票,司机用白手套扶了扶帽沿……

「这麽着急,忘了东西吗?」这个时间离开学校,八九不离十了。

明子微笑,点了点头:「嗯!忘了重要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不管是彰子小姐还是塔矢先生,都是陪伴我一路成长的夥伴,而更重要的是他现在需要的绝对不是一个人独处,如果过去我总是依赖塔矢先生在书信中对我的好,那麽现在……是否能在现实生活中给他一些回馈?

我不知道……没有做过的事情没有结论,但是不去实践就永远不会有结论。

或许是一个小时的陪伴、或许三言两语被打发回宿舍,但以我对彰子小姐的了解……他绝对不是一个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完全没有弱点的人……所以……

或许把感情这种事当成难解的申论题,我永远找不出答案,无法确切为对方做出什麽行动……但,若把一切想成选择题:『现在这种情况下对方是否需要一份关怀』?

那麽答案很明确,而我知道自己必须也愿意这麽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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