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落計年 — 其六十《終》

那只雀飞得甚快,她穿梭在人流之中,仰头紧盯住小雀不放,不敢眨眼,深怕一个不留心要是花了眼,便会从此失去沉春的消息,也许就这麽与他背道而驰了。後来小雀领她回到客栈,她松了口气,发现客栈下头的马厩站着沉春,神色茫然,手里执着缰绳,好些时候都没动作。

他像是看见了红雀,头抬了下,侧眼看见她气喘吁吁的接近,一时之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也只是朝他笑一笑,像安抚,之後百感交集,渐渐失去了言语。沉春回过头去凝视马儿,伸手缓缓抚摸牠的脑袋,她愣愣注视他的动作,因为见到人而安下心来,脑海空白一片。

沉春看过来,眼里含着点笑意,「你去了哪里?怎麽回来还跟着这只雀儿。」那只小雀飞得累了把沉春肩膀当作栖木,竟在那上头打起盹来。

「去了阎王爷那里一趟。」她说。

沉春眼神暗了下来,点个头。气氛在倏忽之间变得稍微尴尬,她想,看这样子沉春想必是要走的,心里急着,话也说得有些颠三倒四。

「我、我也没问什麽,大圣爷也跟着去了,後来袁苍也到了,我只问了阎王爷陶夭这一生过得好不好这样而已,就怕你一声不吭走了,赶紧追过来。我只要一想到你走了,我就……就……」

沉春脸色这才缓和了些,但後来又冷了下来,凑近身来指着她鼻子,低声威胁:「我可先说,不管你有没有找到你的妖精,都与我无关!」

他是顾忌,她心里明白的很,当初得知自己便是沧海那时她也感到同样难受,那瞬间好似害怕起陶夭眼里看的从来都不是她,而是一个她素未谋面的男人。

「当然与你无关了。」她答。「你是京城人口里那个倒楣的短命王,後来不知怎麽的死而复生,现在只是住在荒郊野岭,想当个山贼的聂沉春。」

沉春听了只是笑,有些苦涩地,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绷着脸与她说话,挣扎之下,结果只能幽幽的说。

「我原以为你要是如愿以偿,我也能够离开。当初的确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跟你到这里来,一边和昌云打听些事情,一切结束後,我就能这麽走人。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他眼神淡淡来回於她脸上扫视,「你要是怕不能心安理得才追上来,倒也不必就是。我落到这步田地,只不过是又回到原点,这点我还是自己清楚。」

说到後来沉春闭了闭眼,有些挫败的咬咬牙,睁开眼时眼里抹上怨怼,对谁的,就不得而解。她想起庆典那时,牵着手一起看杂耍,还有沉春说想买张唐三藏治治她这只孙悟空,以及晚些时候的央求以及後续的若无其事,她慢慢的也不慌了。

「……我娘说过,有些人在害怕失去喜爱的东西时,会变本加厉,反而将他想要的东西拼命推开,好来保护自己不受任何伤害。」她平静的说,「你是这样的人吗?」

沉春罕见的不知所措起来,欲言又止,只能狠狠看着她,最後败下阵来似的低眸不语。见状她微微一笑,怀抱一些庆幸,又说:「还好我不是。所以,我跟到这里来了。现在你要是想推开我,我可不让。」

沉春脸上不知不觉也泛起些许笑意,「……你也挺有资质干山贼的。」他似乎是给说服了,不再有抵抗的神色,「但我还是得走。」

她猝不及防,明显一愣。後来她吸口气,「那你带着我吧。」

沉春先是蹙起眉,而後笑出声来,指头顺抚过她同样拧起的眉,轻声说:「不用,你到时候再和袁苍一起来,我会和栖玉一起等。到时候要是你愿意的话,就一直住下吧,也别走了,再接来杜大娘一起生活……」他面颊微微泛红,指腹力道极柔,「可好?」

她给问得一愣一愣,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怔怔望着沉春,他的拇指仍是一下一下的摸着。後来意会过来,眼眶比起脑袋快一步反应,湿润得不成样,之後是沉春话里背後的涵义在心头缓缓扩散,暖若东风。

沉春离开以後,袁苍回来了,没有跟着孙悟空。两个人坐在位子上喝茶,她问袁苍有没有向阎王爷问了些什麽。

「没问什麽,倒是厘清了些思绪。阎王爷大可不必大费周章上来,但他却还是来了,也许只是想看看你们两个最後会不会兜在一起。他性子虽然乖僻,毕竟和陶夭也算是惺惺相惜。」

袁苍一并也把之後她没有听到的对话也说出。她想了下,很难想像阎罗王和陶夭的交情好到什麽程度,陶夭三番两次想从他手上要人,阎罗王也从了,只是後来让陶夭把什麽都赔上。

不知道阎罗王遇见她与沉春时,心里做何感想?一个是明明该魂飞魄散的友人,一个是令其甘愿奉上道行的凡人,知晓他们两个之间的故事,阎罗王一定觉得相当无奈……这麽一想,他还肯上来关心一下也算是仁至义尽。

慢慢的,她也不怨两人有缘无份,就是可惜。

「那你们两个呢?」

她一想到便不自觉嘴角咧开,「很好,不能再好了。说是要先回去,要我们之後过去他们家。」

袁苍见她春风满面,也跟着扬起唇,「好,我们过几天去看看。」

而袁苍没有食言,和她一起去见了沉春,以及栖玉。几个月没有见到,小姑娘依旧是柔柔弱弱的模样,看见袁苍时双颊微红,她也知趣的把空间留给两人,背着手走到沉春身边,想了想,把头轻倚上男人肩头。

他正替菜摘叶子,腾不出手来,把脸凑过来在她头顶磨娑几下,温温道:「等你们好久,以为不来了。」

「不是就来了吗?瞧你心急的──」

霎那间,从屋外缓缓走来一个妇人,满面风霜,温柔凝视着她。她喉头一哽,久不得语,跳起来便往妇人怀里送。母女俩终於重逢,她没顾忌自己脸上少了十岁年纪,哭得煞是响亮,像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给哭出来。

沉春见这情景只是笑,撇头望见栖玉仰着头不断同袁苍说话,而後者噙笑低头倾听,笑意渐深。

母女俩不晓得谈了什麽,只见杜大娘乐呵呵的看她面红耳赤,之後一正色,走向沉春,低声向他开口。

「聂大侠,多谢相告,慰我亡夫在天之灵终能瞑目。此恩杜氏今生难报,若有来生,必定做牛做马。」

沉春听了,只是无奈的叹口气,「您言重了,大娘。只是阴错阳差,才送了陆承央上西天。再者,我去京城原本也是想替他上香,才得知上奏斩杜大人的是他。所以功不在我,大娘要谢,就谢天吧。」说完以後他看了天空一眼,不晓得想起些什麽,苦笑了下。

杜大娘只是含着泪注视他,然後向他欠身。

「以後为水她……就要你多担待了。」

他看了眼跑去偷听袁苍和栖玉谈天的她,笑得眯起了眼,应道,「那是当然。」沉春凝视那抹有些鬼鬼祟祟的身影,「大娘别太担心她会受我欺负,她这性子,恐怕是我会给被她治得服服贴贴呢。」

杜大娘欣慰的笑了,叹声气,「我懂,她有时候,就和她爹一样呢,不到黄河心不死。」

「可不是吗?」

沉春轻应,嘴边蜷起一抹笑,深深望着倚在树边的她,眸色转深。

杜大娘回去了以後,袁苍也说要走,但并不是一个人,还带了个栖玉。栖玉虽然是妖精,但从小就跟着沉春长大,道行尚浅,顶多能变成人,其他的一概不精。袁苍说是要领她回去修行,就看沉春愿不愿意,他看双眼写满期盼的小鹤精,能说什麽?

终於只剩他们两个。

她走过来坐在他身旁,可能还因为和袁苍刚道别完的缘故,满是不舍,消沉了一会儿。沉春问她饿了没,打算烧饭给她吃。她摇摇头,说想先坐一下,这几天连夜赶路早累得不像话了。

「赶路?为什麽要赶路?」

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阖眸养神,「我心急啊。」

沉春从鼻子哼出一口气,有些难为情,之後眸子低着看她的脸一会儿,低头於她额上落下一吻。这吻惊动了她,却也没说什麽,仍是好端端闭眼枕在他肩头,只是眼睫不断轻颤,双颊染开一片绯红。

见这样子他也安心了,胸口涨得有些闷痛,於是他吁出一口长气。

「为水。」

「……嗯?」

「你可是有去无回了。」

她先是没有回应,之後「嗯」了一声,郑重地。

沉春满意的笑,把头也靠在她脑袋瓜上。想起临别京城他仍是不甘,又去那宅子一趟,当然对方还是没有给他答覆。

那个人只对他说,一口孟婆汤够他和她纠缠一辈子的了,还想奢望什麽?

好像这样也就够了,只是想到她要是心思不在他身上,这麽缠着似乎也是枉然,不免感到神伤。沉春决定先行离开厘清思绪,毕竟在她面前,他永远难以冷静自持。

还好,还好在他走之前,她锲而不舍的追上来了。否则他要是一走,距离一长,思念仅会不断孳生,有增无减。

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鼻息均匀,沉春渐渐也意识恍惚起来。晚春空气里已捎上更为浓烈的香气,他先前种的荼靡花早开了,栖玉寄信的时候提到这些花今年尤其美丽。

那时他回来刚下马,嗅见满院飘香,站在花丛前看裹有嫩黄花蕊的白花瓣层层叠叠,开得煞是烂漫。他想,以後说不定就要和她一起看它花开花落,周而复始。

侥幸的话,还能白头偕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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