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落計年 — 其五十三

沉春故事说到这里时,已能够看见白光从层层云幕间浮现,然而仍有些昏昧不明。为水听得累了靠在他肩膀上,从他的角度看下去是她颤动的眼睫。

沉春看了许久见她没什麽反应,以为她睡了,没想到为水发出微弱的声音:「这麽说你就是那个死不瞑目的王了……」语气也没有什麽起伏。

他只是笑。与他预料的不同,亲自揭起侵占心头多年的疮疤,倒也没有什麽太痛彻心扉的真实感,反而是一股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旁徨欺来。

为水那头沉默了一下,又问:「那你现在,还恨他吗?」

「恨谁?」

「恨那个不顾你心意,擅自把你救回来的人。」

沉春思索後缓缓开口,字字分明,「我对他从来就不是恨,只是不解。现下这状况,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感恩他了。」说到後来他盯着为水看,眼神有些埋怨。

为水发出模糊的咕哝,算是回应。

「……算了,要是你不这麽穷追猛打,我恐怕这一生就只活能在那回忆里,走投无路。」

沉春轻道出声,天边又亮了些,他知道再过不久,那光芒必会耀眼夺目得让人睁不开眼。平稳的呼吸声传来,她睡了。也许因为困意难耐话才少成这样,要不依她性子,怎麽能不叽叽喳喳多问个两三句才善罢甘休。

源源不绝的温暖从肩头散开来,沉春犹豫了下,将头缓缓靠上为水熟睡的脑袋瓜,从怀里掏出那枚锦囊,拿出上头写着「一」的字条,就着微曦晨光盯上一段时间。

润妃当年还没收他作继子时,见他孜孜不倦,心血来潮跟着要来笔墨纸砚,却只不断练习这个「一」字。

她说:这一,是最简单的字。因为简单,相对的也能够变幻莫测。

沉春俐落的撕去这张纸,看了一眼身侧熟睡的为水,她正微微打着鼾,鼻息像只小小的野兽。

「你这只小犊就算再怎麽变,恐怕也变不成豺狼。」

怕她着凉,拦腰欲将她抱回客栈,这点颠簸没惊醒为水,她只是下意识揽住他的脖子,紧贴在他肩窝处找了个安稳的姿势,睡得更沉。沉春霍然觉得春天还挺暖和的,暗自笑笑走进去,一大清早的,丁点人烟也没有。

他将为水抱回房间睡,好似不甘心就这麽脱离暖源,她鼻间发出不满的呻吟,沉春替她将被子掩实,没有立马离去,只是站在床侧静静凝视为水的睡脸,後来蹲下身趴在床沿看,半晌轻轻一叹,屈起食指轻轻往她脸上一刮才甘愿走出去。

才出了门,便看见隔壁的袁苍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他。

「你们──」

沉春连忙否认,「什麽事也没发生。」

袁苍眼里含着点笑意,沉春忽然像是给猫叼走了舌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後来想起什麽来,正了正色,「我昨夜听杜为水说了。」

袁苍也没有随口搪塞他几句话就要走,反而平静的问他:「算命的事吗?」

沉春见状,眉讶异的挑了下,笑容浮上嘴角,「对,说有缘无份。我只是好奇,她一个人看不开执意追上就算了,那你呢,陪她一起疯吗?」

听他不客气的问了,袁苍略蹙眉头,似乎是不打算回答。沉春也没乘胜追击,反倒是自己跟着自讨没趣,两个男人便这麽各怀心思缄默了一会儿。

「那妖精究竟是何方神圣……让男人和女人都喜欢他。」沉春喃喃,恍然忆起那个身上有着桃花香气的人,心想应该得要那个程度才能受人青睐。

「你嫉妒他?」袁苍那壶不开提那壶。

沉春闭紧嘴巴,模样有些烦躁。

「我能不吗?」他笑了下,似是自嘲,「要是我再激烈点,肯定连你也一起嫉妒上。」

袁苍听着笑出声来,「那倒是没必要。」

见他万年如一日的冷漠有了一丝松懈,沉春忍不住多看几眼,「你笑起来真挺好看的,难怪每次我捎信给栖玉,她回信总是不忘问问你的近况。说到她……你们两只妖精看起来倒挺般配,你有没有想过──」

袁苍淡淡的答,「来日方长。」

沉春面色一愣,「……是啊,反正你们有的是时间耗。」他歛下眸子,「那杜为水呢?春宵苦短,不如就此收手,也算是皆大欢喜啊。」

袁苍没有回答,甚至连点情绪也没有,眼神淡漠,沉春自己也说得心生颓靡,索然无味。他虽然让着为水,也知道她心里住着那样一个人,几次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眼下既然已经说得分明,他当然是不愿意放弃就这麽把快到手的肉送进别人嘴里。

说穿了,他毕竟仍是怀着一点幸灾乐祸的心。

「唉,烦死了。」沉春没好气的嘀咕,「先回房了。」

袁苍见他离开後,嘴上隐约露有笑痕,不晓得忆起什麽。後来他独自下楼出了客栈到附近人烟稀少的地方,似在等候。这麽一大早,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亮着,都说春天後母心,这天气看着也不确定晚点的时候究竟是晴是雨。

他视线凝进天空看了一阵,远远的,见一只红色的鸟儿向他飞来,盈盈落在他肩上,清脆的啼声进了耳里,自然而然化作孙悟空捎来的口信,只说有事在身还走不开来,但要是给他偷得半分闲,铁定不由分说上阎王那里讨个明白。

听完以後,袁苍叹了一口气。

自她一沾枕,到下次睁开眼起身,也已过了好些时候。她口渴得紧,喝完水坐在案边思索,想起沉春似乎和自己说了什麽故事,她打了呵欠,要来水边洗漱边想,心里也觉得不太对劲。

故主。

死而复生。

聂沉春。

她给水呛进鼻子,山根处顿时酸得她泛起泪光。她胡乱抹把脸,也不顾脸上仍滴着水,披头散发就想往袁苍房里闯。此时却想起沉春口里的润妃,还有那夜他几乎是含笑说完来龙去脉的模样,她原本要往门上敲的手,缓缓放下。

重生之际这个男人心里仅存不解,没有喜悦。沉春语里的执着令她由衷生羡,然而也说不准是为何羡慕,大概要是她有他万分之一,如今她也不用这般茫然。不过之前守口如瓶的沉春居然愿意透露身世,比起愕然,她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那代表她离镇日心口不一的沉春更近了些。

她回到房里擦乾脸,想起寻找陶夭的初衷,本来是不论那人今世如何,只要看到一眼,她也心满意足。但她忽略她也是人,就算以前再清心寡慾,只要给了她一丝希望,自然而然会期待得更多。

稍晚的时刻袁苍过来跟她说,他日前向大圣转达近况,或许不出几日他会再度来访。

「他来了正好,这样我们就省事多了。」她兴奋不已。

袁苍似有难言之隐,面露为难,「大圣和阎王不对头,我怕他这一来,说不定会闹得满城风雨。大圣之前闹过地府,两个人早不太和气。他要是说服不了阎王,难保不会有什麽惊人之举。」

这话听着有些不太对劲,袁苍说得好像两人已经找到阎王一样,口吻隐含一些笃定。她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深深叹口气,不太情愿的说:「别跟我说,先前那位算命的,正是我们要找的人。」

袁苍愣了下,显然原先没打算要让她知道,既然她已戳破,自然是没必要再三缄其口,老实托出原委,「我是怕你伤心。」

领会到男人的体贴,她也只能反过来安慰道,「别担心,不是还有大圣嘛。」

阎王毕竟是个主,面对一个曾经到自个儿地盘放肆过的,就算再心胸宽大,也难说会不会一见面便找他碴。她一想到要是大圣被气得失去理智,金箍棒一挥,这方圆百里内恐怕也得受池鱼之殃,不免心惊胆跳。

袁苍见她表情,大概也知道她想什麽,於是说,「我想我这几天还是老实待在这里等大圣,和他一起商量商量。」

她颌首应道,「这也是,大圣要是一意孤行,後果简直难以想像。不过要不是他这性子,你说不定现在还在花果山中,当只乐天知命的猴子,而我们说不定也不会有机会见面。」

袁苍想了想,「怎说?」

「你不是因为报恩下山替他送颗蟠桃,结果遇上了陶夭吗?」

你信命运吗?不期然的,她忆起男人说的话。

袁苍神色恬然,刚硬的脸庞线条柔和了些,「我怎会不记得?」

与她互看一眼後,别开目光,各怀心思。

之後她闲着没事上街晃晃。此时正是春天好时光,天一暖,行人如织,街上笑语浮在四周,她只想,沉春不晓得在做什麽。

那夜以後就没看过他,以为不出几日便能淡忘,才知道当她一静下来,想的不是陶夭,却是这个阴阳怪气的男人。空气里隐隐传来潮湿的气味,方察觉,绵绵酥雨倏地飘落脸颊上,竟又毫无预警的下起雨来。

她也不慌,以为充其量只是牛毛细雨,谁知道飘着飘着,居然滂沱起来,毫不留情打湿衣裳。她才狼狈的跑到一处屋檐下躲着,用衣袖擦乾湿透的脸,向上一仰想擦脖子的时候,瞥见前方酒楼上头恰恰坐着沉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巧合得几乎要让她苦笑出声。

他正和另外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喝酒,两个人说话说到一半不时会大笑,看起来聊得正欢。她没见过大笑的沉春,感到稀奇,不自觉想费点心琢磨他的表情,却因为距离太远,仅听见他的笑声朗朗,传进耳里听着只觉舒坦。

以前只看过这人不怀好意的笑,每当看见他弯起嘴角看向她,她老是会想这男人估计又不知道在想什麽了。仅是单纯的因为开心而笑似乎鲜少出现在沉春脸上。

她在低处这样望着,暗自浮想联翩,心想,这便是一个臣子仰望他的君王的角度。太难以想像这个人生长在皇宫里,成了君王,冷对国将覆灭,一心一意盘算自己的死,好赴黄泉与之相守。

如今得知他的倾慕,不免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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