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落計年 — 其五十一

归去後夜里她难以入眠,阖眼想起那句咫尺天涯,睁眼又觉得眼皮沉重酸涩,最後叹口气,爬起来穿上衣服出房散心。其他人早睡了,只有零星几个人坐在下头捧册苦读,要不就是桌上摆壶酒兀自神游太虚。

夜风拂来一阵暗香,循着来处,能看见後门外沐浴月色之下的一条溪流,潺潺而下。她拢紧袖口走去,只觉凉意扑面,也无云遮月,寻处乾净的地方倚树坐下。溪水让月光染成银色,像数不清的银色碎英荡漾在水面上。

她缩成一团,将脸埋进臂间,若有似无的香气令她安心许多。

天气乍暖还寒,许多虫子已经迫不及待高歌,规律清脆的虫鸣更衬得春夜静谧。她看着明月发楞,想一想,又鼻酸了。

即使做好心理准备,心里难免还是隐隐担忧,男人的那一句话,怕是压倒骆驼的一根稻草。言犹在耳,她知道算命的话不能尽信,却还是输给自己的怯懦。她吸吸鼻子,心想自己凄惨的模样让沉春看见,以後要是遇到,还真不知道该怎麽面对他才好。

更何况,不是说了吗?尽管无份,仍是有缘,她把事情想得太好,忽略了世事本无常。

身边溪流如银缎,听草里蟋蟀鸣声甚亮,她慢慢感到些许睡意。後头忽然听见有人推窗,她好奇这时候有谁像她闲情逸致,却看见二楼有个人好整以暇靠在窗沿,看着她。

她眯起眼认出那人後,低低骂,「阴魂不散。」

又想起白天时他问她:你要找的那人,死了吗?语气平淡如斯,问得她心烦意乱。

她别过头去,沉春这个人太匪夷所思,任性程度简直和陶夭有得一比,还是不要瞎搅和下去比较好。蓦地,袁苍说过的那句话跃上心头,她呼吸略微不顺,低眉,而後回望。

他还杵在那里,神情与她同样困惑。

她一时茫然,走到他窗台下,挣扎会儿,轻轻启齿,「告诉我,你为什麽总缠着我?」

沉春抿唇不答,面带犹疑。

她再三反刍沉春与陶夭各自的那句羡慕,语带保留,却无不甘,听着像是庆幸。想得再深一点,究竟得怀有何种心思才能令人说出这番话──

她微微抽口凉气,逐渐觉得难为情起来。她试探的问,「难不成,你对我──」後面的话怎麽也说不出来,而眼睛始终没离开过他脸上。

沉春眉蹙了下,同样也没移开目光,而後闭了闭眼,如释重负的喟叹出声。

「就算是,那又如何?」

让他这麽一反问,她不知所措。

沉春大掌掩住半边脸颊与唇,错开视线,「你心里已经有另外一个人了,我要是说出来,又是自讨苦吃。」

她心里的感受笔墨难以形容,似喜似悲,折腾得她有口难言。颈子仰得酸了,她垂下头。

听见上方安静寸会儿,窸窣了一阵,只听沉春从上头一跃而下,在她错愕的注视几乎是一声不响的落地。她担心沉春危险,想问他有没有受伤,後来看他一派轻松拍拍掌心,显然没事。

像是看出她心里想什麽,沉春说,「我身手好的很,别担心。」

「从没见过人像你这麽脸皮厚的。」她笑着说,带点叹息。

沉春凝视着她。

「……是啊,厚得不明就里便来这了。」

她嘴角微微一扯,安静了下,那天沉春说的来京城的两个原因,另外没有说出来的那个,好像也能窥得端倪。

「那你现在知道了?」

沉春笑了笑,「知道。」略作思考後,他说,「那人不在世上,我自然是比不过。得不到的永远都只会成为心头一抹胎记,什麽人也擦不去。」

她闻言,泪水夺眶而出,打湿面颊,她不想让沉春看见自己哭泣的模样,把脸深深埋进掌心。一丝叹息散进凉夜,幽幽药香扑鼻,沉春揽住她,没有搂实。

「他和你说了什麽,让你哭成这样。」

她没回答。

沉春只是又吁出口长气,「我那样吓唬你,就是不想你去见他,惹得一身晦气。」

她哭到一半抬头,鼻音浓重,「你认识他啊?」

月色洒在沉春脸上,照得他面上线条柔和,少了平日张狂,多了些许温柔。也不清楚究竟是不是因为晚了,他垂下眼的时候,有着深深的倦意。

「嗯。」他答,「很久以前见过面,孽缘。」

她眼睫仍带有泪,思考着,於是忘记哭。

「……我来这里找人──不,妖精的转世。他说我是他等待已久的人,因为等得太急了,舍不得放我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每一个人都曾是另外一个人。我们过了奈何桥就忘尽前尘往事,但那只妖精不在乎,仍执意要追。」

沉春静静聆听,没答腔。

她放心继续说道,「後来,他却改变心意,说把自己早把魂魄当成赌注,如今输给了阎罗王,在我眼前魂飞魄散,最後只跟我说一句,他不甘心。」那日漫天飞雪白得吞没稍纵即逝的嫣红,想起她便难过,「『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老』……」

沉春不知不觉松开了手,指头拂去她颊上未乾的泪。

「然後,你便因他这话追上来了吗?」

她点头。

沉春噙起笑意,「……你可想过,你和他其实都一样,都只是把自己的心意投射在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身上。」

她迟疑,默不作声。

见她没有出声,沉春轻扯一下嘴角,俯身凑在她耳畔:「如果给你遇着了那又如何?难不成你要抱着对那只妖精的心意,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白头偕老吗?」因压低而沙哑的嗓音搔刮在耳边,引她背脊发凉。

「我没想过。」她蹙起眉,沉春的一席话使她感到些许慌张,「我只想见到他,之後要怎麽办,一概没想过。」

沉春退开身子,目光落在她倔强的神情。「你真是知足,知足得过头。」语有讽意,眼光却沉静似汪深谭,里头映着一个她。

她给他说得哑口无言,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咫尺天涯,有缘无份。如果我知足,就不会因为这八个字哭成这样了。」

「他跟你说的?」

「对。」

「……那人无心,比君王还要无情。」沉春说道,「也因如此,他比谁看得都还要透彻。」

她将这句话反覆思量,而後问:「你是怎麽认识他的?」

沉春只是又笑,笑得眼里尽是化不开的苦楚,摸摸她的发。

「这是个又臭又长的故事,得花上一夜的时间才能说完。这样子,你还想听吗?」

吸吸鼻子,她毫不犹豫的说:想。

於是沉春又开始挖掘过去,那本该腐朽枯槁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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