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方季秋,红霞满天,通往宫殿的路上落满淡黄的桂花瓣,风一吹过便掀起漫天桂香,浓得让人晕眩。以为是哪个宫女还是妃子调皮,为酿一碗合宜时节的桂花汤圆,特地去趟花园折了桂枝,沿路洒上点点缤纷碎英。
但这弥漫桂香的宫殿,却是静得吓人。
殿里龙椅上端坐一个男人,黑底绣麒麟的锦袍披在身上显得男人消瘦如骨,形同槁木,嵌在脸上的一双眼黑得慑人,像两簇荧荧鬼火。下头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只有男人孤零零坐在上头,静对一室空敞。其他的人,一些听见风声立刻连夜逃出城,一些自愿守在城外,一些性子烈的早在几天前悬梁自缢,给草草葬在花园里。
那时探子回报,说将军率数十万战马兵临城外,要攻进这城不过是时间问题。男人淡淡望去,殿下跪着零星几个臣子,他突然勾起嘴角笑了,也不知怀着何样心思,眼神比这将要入冬的时节要冷。
男人负手而立,扫过殿上头雕工精致的麒麟,他想起自己即位的日子短得可怜,龙椅还没坐热,余温暖不过一个秋季,心里却没什麽特别的情绪,空荡荡的,不管装了什麽进去都会片刻即逝似的。
好一会儿,他说,你们都走吧,先皇铸下的错留朕一人扛已足矣。
几个老臣交换了眼神,其中一个撒声大喊:臣,愿与君共存亡。
那是一个年近半百的官,满须花白,目光闪烁不定。
男人低低笑出声来,勾手要那臣子走上前来。後者站起身,跪的时间久了,走到阶前有些颤巍巍。
男人一阶一阶走下去,垂眼抿笑。
你说,要和朕共存亡吗?
那臣子只来得及抬起头,还没说出一个字,头颅便飞上半空,划出带血的抛物线,滚落臣子们脚边。
男人手里的剑仍滴着鲜血,红得艳丽,然而染不红男人身上的黑。
他平静开口:还有谁要同朕一起走的?
臣子们这才如梦初醒,连同那探子,苍白着脸落荒而逃。他将剑扔至一旁,发出清脆的铿锵声,之後面无表情抓起那官双眼圆睁的头颅,拖着屍体,一步一步往花园去。
应门外的动静使他回过神。他的心脏久违的匆匆鼓动,他希冀已久的终焉之际来临。男人不吃不喝好几日,为的就是守候这一刻。他换上甲胄,将剑往鞘里收,走至殿外,却发现那只是想揩最後一点油水的小太监,见到他吓得扑通跪下。
男人不恼,只说,备马。
小太监慌忙道是,走的时候珍珠玛瑙从袖口掉出,喀啦喀啦滚了一地。男人见状,微微的笑起来,颇有嘲讽之意。
男人骑马直出宫殿,城里百姓们已给疏散到其他地方去,只剩空城。他走上城墙,看见不远处两兵交接,那是这里仅剩的一些散兵,对上训练有素的骑兵,不出几刻钟便败下阵来,死的死,伤的伤,没留一个活口。
也是,脑袋聪明的、胸怀大志的全都投靠敌营了,留下来的,只是些执迷不悟的罢了。想想也是唏嘘。男人的眼给风吹得眯起,接着看到滚滚沙尘由远而近,浩浩荡荡,领头的是个彪形大汉,眉宇不怒而威。男人见这阵仗,只是微微一笑,眯起眼,像不堪那肃杀余晖。他下城墙,驱马上前,沿路是两方人马的屍体,男人瞧也不瞧一眼。
赵将军!他朗声一喊,那声音竟能穿过震天的马蹄声,直达将军耳里。
将军伸出拳头示意众人停下,沙尘渐散,数不清的盔甲骑兵们一个一个现形,气势万钧,与形影单只的男人各据一方。
殿下。赵将军喊,语气不卑不亢,凝视面前毫无惧色的男人。恕臣斗胆,但这万恶渊薮并非殿下,而是先皇,殿下您若愿意投降,臣──
男人扫了军队一眼,笑了笑,二话不说刷的一声拔出长剑,上头仍留有乾涸发黑的血迹。
赵将军面色一凛。
朕素闻将军剑法过人,可惜将军南征北讨,鲜少进宫。正好趁这次机会,向将军讨教讨教……你可别手下留情啊。
男人笑盈盈望向对方,没等将军回应,提剑策马向前。
眼见男人就要逼近,一个小兵冲动上前要接,却给男人一个反手俐落刺落马。赵将军被逼得拔剑迎合男人攻势,余下的兵仍顾忌眼前是君,一时不知所措,只能目光焦急看两人短兵相接。
两人一来一往,剑影交错时的金属声刺耳。将军表情肃穆,男人歛着眸似是不将这场比试放眼里,噙着笑。双方在马上比划,马儿给飕飕的剑声吓得躁动,磨踏起蹄子。
赵将军,你可知道,先皇临驾崩前对朕说了什麽?男人声音宏亮。
将军瞳孔剧烈一缩,险些给男人一剑贯穿喉咙,喉头硬生生咽口唾沫,没能缓过劲来,男人下一招又凌厉而来。他听过先皇虽然不疼爱这位王,却还是按润妃指示请了高手入宫教他习武。万万没想到,这王的剑法要比他想像得要高超许多。
赵将军全神贯注,眉心滚落一滴汗。
男人仍是兀自说道:他说你生在帝王世家,死当成为守护这宫廷一抹帝王魂,这才不负我聂家一世江山。而朕,怎甘束手就缚。
男人剑剑直逼将军要害,却无暇顾及自身,处处漏洞。将军眼尖,化实为虚诱男人刺来,提起气挑开男人的剑,想划伤他的手。
那就请殿下莫怪臣僭越了。赵将军凝重的说。
男人却笑了,笑得灿烂,令赵将军摸不着头绪,没想到男人身子忽然一偏,剑尖便这麽直直贯入甲胄缝隙,自他心窝後穿出。血珠子一滴一滴汇成血流,滴滴答答沿着剑身淌下。
──殿下!赵将军大喊,眼神充满慌乱,不敢贸然将剑抽出,生怕一个错手,这王的命即休矣。
男人眼睫颤动,手轻搭在将军手上,闷哼使力抽出剑,血溅三尺,淋上赵将军的脸。他瞪大双眼看男人颓然跌落在地,软弱无力的倒在尘土上,竟一点声音也没发出。其它的人都傻了,一时之间没有人敢动弹。
地上的男人咳出血沫,吃力看着马上的将军。
我等这一刻……很久了。男人逸出叹息。若有来世……朕──不,我……我想成为……
然而久久没有下文。
纵使赵将军驰骋沙场数十年,也不得不让此番变故惊得措手不及。如梦初醒,赶紧下马跪在男人身边探他颈子,却已回天乏术。
男人没有瞑目,黑如古潭的眸子映着天边半轮斜阳,脸上餍足笑着,彷佛这一死是甘之如饴。赵将军眼里有着动摇,神情复杂看着男人的屍体,命人将他好好处理,莫让他成了乌鸦的盘中飧。长吁後,跃上马长驱直入城,再也没有回头。
等一切尘埃落定,处理战後事宜时,没有人找到男人的屍体。有人猜测大概是给野狗叼去大快朵颐,却也没放在心上。因为那是个短命的王,短命得没人见过他一面,除了赵将军,和那日目睹一切的骑兵。赵将军心有疙瘩,尽管众人皆推他登位,他坚决不从,坚持要将王位让给虽仍年幼却聪颖的九王子,安份辅佐他。
几年後九王子亲政,赵将军这才告老还乡。
但奇怪的是,男人消失以後,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上演,而每当遇到无法用言语解释清的事情发生,人们有默契的认为,那是男人的怨念在作祟。也许找不到屍体的原因是,那人早化作殭屍,终日游荡在这城里,无法超生。
也因为如此,入夜以後人们总是掩紧门窗,不敢点灯。怕那一点光亮,会招来殉国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