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落計年 — 其三十八

沉春语气收敛了些,不似方才狂妄放肆,「别叫我大侠,听着折寿。大娘近来可好?」

「托你的福,好得很。」娘的眼神充满慈爱,「你上次给我的那些药还没吃完呢,怎麽这次提早来?」

她早已泪流满面,哭得不住抽泣。

沉春想了想,「没事,只是想拜访,探探你们近况。对了,大娘,您之前提过您有个女儿是吧?」

娘听沉春话锋一转,先是不能适应的楞了下,而後点点头,「是啊,怎麽了?」

「……能问问她的名字吗?」

娘眼神里无疑显示出讶异,但她还是回答,「为水,杜为水。」念起宝贝女儿的名字时她脸上不自觉放柔了,「这名是她爹取的,就希望她长大後身段能够柔软,不要像他一样,硬得让人轻易便折断……」

她看着娘嘴边浅浅的笑意,蓦然想起那夜同沉春说过的话,原来自己也是娘手上舍不得放的宝。

老伍见杜大娘红了眼眶,忍不住低声凑在沉春耳边嘀咕了些什麽,似是怪罪,沉春只轻轻回答,「我作个确认。」之後提声向娘亲道,「大娘您等我一下,我带个人来给您瞧瞧。」

沉春向马车奔来,见她哭得眼红鼻肿先是一愣,之後蹙起眉,「见到失散已久的娘亲高兴得不像话,竟哭成这副德性。」

她垂下眼思索一番,而後抬眼狐疑的问,「你怎麽知道我是──」

沉春将食指抵在唇边,「嘘,小声点。我原先也只是孤注一掷,没想到真给我料中。但十几年了……十几年,你却还是这副模样?」

她讷讷说不得话,心虚不已,低头闪躲沉春审视的眼神,霎那之间,她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已然成了怪物,不随岁月流逝老去。如果娘看见她与那时的样貌如出一辙,一定会感到恐惧吧?思及此她感到浑身发冷,与娘重逢的欣喜瞬间消失无踪,只剩惶惑。

沉春却像个没事人,问她,「想去见见她吗?」

她抱膝而坐,垂眸嗫嚅,「……我不想吓着她。」

沉春静静盯着她看,眼里一时之间平静无波,如子夜无风的海面。

「这样远远看着就满足?」

她迟疑半晌,重重点头,「对。」

沉春不禁发出轻笑声,像是无奈,掏出放在腰边囊袋里的罐子,拉开塞子後倒些在手上,将掌心的浅褐色乳状液体均匀化开後,往她脸上抹。她肩膀瑟缩了下,却没躲开,有些紧张的闭上眼任他蹂躏。沉春的手相当温暖,带着点药香,她慢慢放松下来。

「给你擦点外敷的药盖住肤色,不仔细看应该看不太出来。」

沉春接着松开发带,一头墨黑长发顿时披泄而下,略长的几绺发丝垂在脸侧,遮掩住视线,男人突然变得像另一个人,她不自觉转开眼,不敢看他。他拨乱她的浏海,抓起她垂下的发,三两下替她紮好辫子用发带绑牢後,就示意她下车。

她原先不从,急得又要落泪。沉春仅是置之不理,将长发随意撩到一肩,就朝娘那里喊。

「来罗。」

她不得不从,一步一步走向娘。看见娘的时候,眼眶慢慢又红了。她局促不安,脚步带着犹豫,深怕娘看出一些端倪认出她来。

「这位小姑娘是……」娘转头问沉春。

她吸口气,声音装得开朗,「大娘您好!我……我之前在京城见过为水,她……她现在正在一户大户人家宅邸工作。她时常和我提起您……」像是说不下去了,她沉默一下,「我那时虽然和她素昧平生,却一见如故,聊得相当投机。她和我说,自己不小心迷路被坏人拐去京城卖,幸亏遇到好人家,日子过得也算惬意。只是她内心一直放心不下娘亲,说要等赚够钱,再将娘亲接过去,好好……好好奉养。」

她几乎要落泪,娘的表情仍是微笑,轻轻说,「她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小姑娘,能让我抱抱你吗?我好久没有抱过她了,就当作是了我一个心愿。」

她求之不得,什麽话也没说,点头如捣蒜,上前伸开手就往娘怀里送,紧搂住她。娘瘦了……她将脸紧紧抵在娘的肩头上,不愿意挣开眼,怕一睁眼泪水就会决堤。她好想就这样留下来不走了,回到过去母女相依为命却知足常乐的日子,每天起床就可以吃到娘亲手熬的白稀饭。

但她不行。

那天遇见了谁碰到什麽事,若非她亲身经历,就连她也不会信。

「为水……」

娘细声喃喃,她偷偷张开眼,发现娘也阖起眸子,眼角沁出泪水。这麽近看,娘的脸上多出好几道纹路,头发也白了不少,见到娘如此沧桑的模样,她险些把持不住就要放声大哭,只好先一步放开手,娘如梦初醒,眨眨眼,带着歉意退开身子说「失态了」。

之後沉春和其他人寒暄一会儿,老伍一夥人说要留他们下来吃顿饭,沉春看了她一眼,感谢再三最後还是推辞好意。临走前她依依不舍回头望了娘几眼,她的眼神依旧温柔慈蔼。

上马车前,她听见娘喊,「等等!」

她看娘亲小跑步过来,往怀里搜着什麽,随後拉过她的手一塞。她张开手看,发现是娘曾经买来给她戴,却又让她随手搁在一旁的木簪。

「这你收着,就当是见面礼。」娘笑着说,「下次戴它来见我吧。」

她强颜欢笑,道过谢後踌躇了下,最後伸手再给娘一个拥抱,但很快便放手,一头钻进马车里。

她听沉春向大夥儿告别,马车缓缓晃动。她紧紧握住簪子,撩开帘子一看,娘正对她挥手。她一直看着,看得娘的身影缩得像是米粒,才死了心坐回去。然後她又耐不住担忧,探头问,「你觉得我那样说……会不会转得太硬啦?」

「什麽?」

「说我在京城的事。」

沉春长发在腰间晃荡,没回头,淡淡「喔」了声,「我的话才不信你那番鬼扯,但杜大娘……她信。」

她一阵拘谨,「你说这话什麽意思?」

「听见自己亲生女儿的下落,却没有心急如焚追问下去,如果是你,你会这麽乾脆就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说词吗?」沉春理所当然的回答。

的确,娘在听完话以後什麽也没说。

她望着向後逝去的风景,百思不解,「那为什麽她会相信呢……」

「那还不是因为爱你才愿意上当。」

沉春说出这句话时,隐约是看见他侧过脸笑了,眼底却是冷冰冰一片,似是不生寸草的荒原。不晓得为什麽,她想起昨夜梦里的男人。

尴尬之余,她试图岔开话题,「那麽,你怎会知道我是她女儿呢?」

沉春勒住马停在路旁,回眸笑了笑。

「我曾经受杜大娘救命之恩,之後得知她给那班山贼掳去,就歼了那贼窝……其实我也只不过耍了点小手段,他们到现在还以为是我救了他们呢。一些人後来从良,不再干抢人的勾当,像老伍和刘三;但其余不甘心放手的,离开以後就下落不明……」

她一想到那点手段,再想到沉春阴狠的语气和不时冰冷的眼神,不难猜到他大概整得那些虯髯大汉求死不得。下落不明的那些人,说不定就让沉春给--

她不愿意再想下去。

沉春耸耸肩,继续说道,「我问杜大娘要不要回去,她看老伍他们有心向善,也就愿意待在那里照顾那群家伙,和他们的眷属融洽相处。」

「难怪娘会叫你聂大侠呢……啊。」

一些破碎的线索组合在一起,答案水落石出。

沉春见了她恍然大悟的模样,面露憾色,「是啊,那锦囊是我的。」听完以後,她一口气只得硬生生梗在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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