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边袁苍只是随着马车摇晃,陷入那时的光景,难以自拔。目睹陶夭化作漫天飞花时,脑筋煞白一片。那些花瓣很快失了颜色,转赤成白,终至无形。
一切都来得太快,瞬目即逝。
袁苍没有喊出他的名字,那两个字化做苦涩的药浓稠直下腹际滞留。他看为水哭,他看大圣挫败颓丧,他看枯萎的桃花树。一切来得快,去得却慢,怎麽也难以释怀。
──我要去找他。
纤弱的身子立於寒风中,瑟瑟发抖,嘴唇发白,眼睛却是晶亮无比,冰柱一般在袁苍胸口扎出两个窟窿,他於是明白了一件事。
为水会和他一样,翻遍这片土地,只为寻找转世後的陶夭。
然後呢?
袁苍眼前一片皑皑白雪,他吸口气,喃喃念起陶夭教他的咒语,那是最简单的几个字,拆开单看毫无意义,兜在一起却有不可思议的结果出现。陶夭曾对他说,这就是奥妙所在,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无的。尽管有意识的说话了,仍往往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
他们上马车,为水垂眸,没过多久沉浸在梦乡中,脑袋跟随马车节奏晃动。
京城,他听沧海说过,穷秀才在那里功成名就,也有家道中落的商人黯然离去。那麽一座石墙,围起太多爱恨嗔痴,彷佛天底下的事全在那上演。
马车一个不稳之後,忽然停下。
袁苍皱眉立刻警觉起来,扶为水慢慢躺下後,欲掀幕下车一探究竟。他们已经快要到达山下,雪深已不及脚踝,生物活动的踪迹相较起更为频繁。他几乎没有独自离开过,只依稀记得那时候沧海还在,三人常漫无目的走下山出游,欣赏沿途的秀丽。偶尔陶夭兴致一来,说想去江南看看,可是袁苍不愿意去那麽远的地方,一个人看家等那人倦了归来。
他刻意令呼吸缓慢,因为他突然发觉,自己时常不自觉沉浸在过去的漩涡之中,那些笑语回想起来居然是这般清晰。他感到旁徨,心底一道声音温和却笃定的告诉他,陶夭走了。
正当他出神之际,轻佻的男声似风在耳边擦过,「抱歉罗。」
随即肩膀一沉,土黄色的雾於面前漫开,眼睛跑进那些不知名的粉末,下一秒便闷哼一声捂眼蹲在地上。袁苍只能听马儿受惊的啼声逐渐远去,待疼痛过去後,怔立原地。
他们被劫了。
袁苍激动得双目赤红,吁口气冷静,念起咒语唤马儿回来,这是每当陶夭想逗逗站在路边看野花出神的沧海所使的伎俩,看见大汉脸红气喘的追上总是笑得开怀。
片刻後,迟迟不见马车踪影。他覆诵一次,结果还是一样。无法唤回马儿这情形是第一次发生,袁苍感到事有蹊跷,却束手无策。他思索後,张开手,火苗劈啪出现,化作一颗鲜红的火球,最後渐渐化作一只浑身朱红的小雀,喳喳啄着他的手掌。
「到为水那儿去。」
掌心大的小鸟儿奋力振翅飞上半空中,给风吹得东倒西歪,花了些时间才能平稳飞行。袁苍叹口气,大圣爷送的信使似乎是有些不可靠。他平常鲜少唤牠,因为大圣总不请自来。他跟随兴奋不停吱喳的小雀,眼神幽邃,接着唇边泛起微不可见的苦笑。
一阵寒风遏止她的睡意。
咕哝一阵子後,她悠悠转醒,视野中是从掀起的帘子透进的一角微光,以及骨节突出的手腕和藏青色的袖口。她迷蒙坐起身来,与一张陌生的面孔对上,吓得立刻清醒,愣生瞪着对方。
是个年轻的男人,黑发随意束起在脑後,五官清朗,神色漫不经心,一双眼形似沾满露珠垂下的叶,嘴角就算不带笑意也微微向上卷起,而他正以充满困扰的表情打量她。
「失策,里面居然还有一个。」男人整张脸皱了起来。
袁苍呢?她迟疑,而後对面前嘴里不晓得嘀咕什麽的男人开口,「那个,你有没有看见……」
「但长得还挺不错就是了,可惜瘦是瘦了些,好像也没什麽用……」男人顾自跨上马车想凑近端详,她发出不知所措的声响,下意识向後退。
「和我在一起的──」
「虽然才刚醒来就要你继续睡有些不厚道,但也没办法了。」滔滔不绝的男人令她毫无置喙的余地,低头在腰上的囊袋掏弄半晌。
沉默须臾,她决定把话题转到男人身上。
「请问……你是谁?」
男人总算有所反应,「我?」男人拍拍袋子,托腮扬唇,目光沉静,「先报上名来吧。」
见男人如此无礼她也不恼,诚实相告,「杜为水。」
「我叫沉春,沉落的沉,春日的春。」对方说出名字後,一阵叹息,「……糟糕,竟然给你分心了。我问你,现在你是要跟我走,还是继续睡呢?」
她给问得一愣一愣,「才刚睡饱,还睡什麽?」
他点个头,二话不说便捞起她手臂,「聪明。唉,有了马车,再来个小厮似乎是也挺不错的。那我便让你醒着吧,要不这一睡,能不能醒来也不知道。」沉春说这些话时眼里有着盘算,不经意流露一些锐利的冷芒来,令她忍不住慢慢摒住呼吸。
沉春领她下车,她迷迷糊糊跟上,不忘打听袁苍。
「我问你,有没有看过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他身材高大,穿着黑衣,模样凶神恶煞的。」
「有啊。但他估计凶多吉少。」
乍闻那四个字她心惊胆跳,只能盯着沉春晃动的马尾结舌。
「发、发生了什麽事?」她得花费好大力气才不至於六神无主。
沉春侧过脸朝她一笑,「没什麽,被我下了药扔在荒郊野岭。这天候估计要个把个月才会有商队经过,在那之前就只好请他自求多福。」
说着这番话的男人语气稀松平常,笑容人畜无害,她脑袋风刮过般一片狼籍,过了许久才颤颤问道。
「你下药……但,为什麽?」
沉春低吟,停下脚步,手仍握住她,「我正好想劫辆马车,结果马车就到。我正计画要怎麽抢他就送上门来,看起来也孔武有力,我当然先解决他。你的话没什麽威胁,正好派得上用场,所以才能到现在仍安然无恙。不过──」他的手如鹰爪扣住她手腕,「如果敢轻举妄动,我让你三秒内咽气。」
她愣了下,顿悟面前的男人并非善类,噤若寒蝉,但手腕上的力道同时轻得令她困惑。
男人见她没反应,不满的嘀咕,「好歹也来个跪求我放过你之类的戏码啊……唉,算了。」沉春不掩失落,甩开她的手,继续向前走。
她在原地回头望了一阵,接着作势欲逃,被沉春眼明手快攫住脖子,她只得闷哼一声,像被鹰衔住的兔浑身僵硬,忧心小命三秒内不保。
男人冷着脸沉声问,眼里不带暖意,「话才说完你就想上哪去?还真不要命了。」
她能感到被对方压迫的颈动脉卜卜直跳,弱声回答:「马车……」
「喔?」沉春眨眨眼,弯起嘴开心的说,「也是,差点忘记我抢了辆马车。你倒挺识相的。」
被掐住脖子押上马车,沉春自己跨上马,那只马儿也不认生,听他一呼,乖乖踏起蹄子前进。她凑在帘旁,不死心注视远方是否会有抹熟悉的黑色身影。袁苍是妖精,那麽点药对他来说铁定是小事一桩……不过他们还真是前途多舛,思及此她不禁垂头丧气,抱膝唏嗦起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