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行政大楼的中庭,初秋的微风一阵阵拂过脸庞,在依旧炎热的天气里捎来难得的凉爽。
商央和张志磊并肩坐在花圃外围的水泥护栏上,将他们俩联系在一起的,是在这座校园中被视作禁忌的话题。
张志磊一坐下就仰头望着蓝天,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却是一句看似无关的话:「商央,你知道我为什麽会转学来C大吗?」
「我猜,跟失踪案有关?」
「嗯。我之所以会来这里,是想找回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商央怔了怔,愕然地看着他抑郁的脸,这样子的他对她而言显得很陌生。
张志磊深呼吸了一口,这才吐出沉重的事实:「我哥,就是当年失踪的那五个人之一。我爸妈,包括我,直到现在,都还在等我哥回家……」
「……」商央听了也寂然无言,只能无声地握住他的手,给他一点稀薄的温暖。
从小,她就看了不少这种场面。有很多自家小孩因为各种原因一去不回的家长们,焦急如焚地跑到庙里或家中,几乎是磕头下跪地泪求爸妈和大哥,请求神明帮忙打探孩子们的下落,让他们平安回家。
通常这些父母都已经是走投无路,求助警察与其他方式无果,才会来拜托他们。然而,透过求神问卜得到的结果,其中十有七八都是有去无回,那些让绝望与心寒打击得泪痕狼藉的悲苦脸孔,往往会令人怀疑是否身处人间炼狱。
对於那些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稍稍淡忘的不幸,一心怜悯的商央始终无能为力。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些伤恸的人,无论表现出再多的同情、说出再多宽慰的话,也无法抹去家属心底的一抹苍凉。那种痛,是很沈重的,因为浸染了一辈子的眼泪。
「我哥是全世界最棒的哥哥,平常走在路上看见有流氓在欺负弱小,他一定想也不想地冲上去阻止,就算自己可能会挨揍也不管。他就是这样一个好心肠的人,最喜欢的运动就是爬山,但谁知道只不过是一次干训,却让他从此不见人影……」他说着说着,眼眶也渐渐泛红。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哥哥再也回不来了,你还是坚持要找下去吗?」商央不得不问。
张志磊换上极苦的笑,「商央,你以为我没有想过这种结果吗?事实上,我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放弃。我要找到我哥,即使……即使最後只能招回他的魂魄,也算是有个明确的交代,可以让我爸妈不用再日复一日地为我哥等门……」
又过了几分钟,张志磊沉淀了一下心情,才反过来问她:「商央,那你呢?你的理由是什麽?总该让我知道了吧?」
「我没有什麽太崇高的理由,只是单纯地想查出真相,就这样。」商央见他似乎好多了,才缩回了手。
「哦……」张志磊感觉到那片暖人温度的离去而有些怅然若失,他也明白商央肯定还有许多事情隐瞒不说,但他想,若是该让他知道的,她一定会说的吧。
「张好人,照你这麽说,你应该已经追查了一年以上吧?目前有什麽收获吗?」商央转回正题,「我原本是打算趁今天没课亲自跑一趟後山,搞不好能查到什麽蛛丝马迹──」
张志磊却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说:「你不用去了,去了也白搭。」
「你去过了啊?」
「对,而且还去了不只一次,但我哥他们最後紮营的地点,一些有用的线索都被警方搜走了。不过……」
「不过什麽?」
「我发现有一点很奇怪,就是当年他们紮营的地点,正好是在一群大槐树围绕的空地上。那天我刚好尿急,随便走到其中一棵树後面准备要小解,却发现靠近树根的地方被人用小刀之类的东西刻上了符号。後来我又在附近晃了一大圈,结果又在另外四棵树的树底下找到了同样的图案。因为刻的位置实在太隐密,有杂草遮蔽着,又很分散,如果不是凑巧让我看见,恐怕谁都找不到。」
「符号?」而且还刻在容易聚阴的五颗槐树树身上?商央蓦然想起,小时候她曾经听老爸的一个道友说过,有一种很邪门的法阵就是透过召唤冤魂厉鬼,经由某种代价交换来达成愿望!该不会就是这个吧?她连忙着急地问:「那个符号是什麽样子,你还记得吗?」
「嗯,我当然记得很清楚,这毕竟是我唯一掌握到的线索。」张志磊顺手捡起花圃里的一根枯枝,在泥地上划了一个大概的形状,而他接下来说的话也让她如坠冰窖之中:「大致上像是这样。我後来透过各种管道找到几个可靠的高人,私下一一拜访过他们,结果他们的反应都是一样──」
「让我猜猜看,他们是不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跟你说清楚,还叫你不要再问?」
「你怎麽知道?」这下换成张志磊讶异了。
商央叹息着说:「说起来全是拜我的家人之赐──我爸是庙祝,我妈是桌头,我哥是乩身,因为这样的关系,家里经常有道行很高的师父来作客。有一次,我听到有个师父跟我爸在聊天,他顺手就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几上画了这个符号……」
「那……这符号,是画来做什麽用的?」
「简单地说,那是非常邪门又阴狠的玩意儿,只要是有点良心的师父都不会拿它来赚吃,连谈到这种极端缺德的道术都很避讳。如果要我用一句话来形容的话,就是丧尽天良、泯灭人性。」
张志磊听着听着也倒抽了一口凉气,「可是,根据当时警方的说法,他们说除了我哥他们五个人,附近都找不到有第六个人的踪迹……」
「这麽说来,整件失踪案就肯定不是『意外』了,一定是五个人当中的谁弄出来的。不过,我敢打赌,一定是有『第六个人』在背後捣鬼。」商央既心寒又愤怒地紧握双拳,究竟是有什麽样的深仇大恨,让那个幕後黑手非得搞到这种程度不可?
「我绝对不会饶过那个人!死也要揪出他来,还给我哥一个公道!」张志磊咬牙切齿地发誓。
然而,这番话却替他的後脑勺换来一记重重的巴掌。
「商央!你干嘛乱打人啊?」他捂住痛处,皱眉抱怨着。
「张志磊,我警告你不要乱说话!『死』这麽不祥的字眼,可以这麽轻易地挂在嘴上吗!你爸妈就只剩你这个儿子了,你忍心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再让他们伤透了心吗?」商央悻悻然地数落他。
谁晓得张志磊被她当头怒骂,非但没有半点不悦的神情,还露出了笑容,「商央,你这是在担心我吗?还有,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欸,我好开心。」
但紧接着他的脑袋又接收到一记爆栗,发出一声响亮的「叩」,以及他的唉嚎。
开心?这麽严重又可怕的事情,他居然还开心得起来!商央都快被他气到脑充血了,「你是白痴吗?我可没有在跟你说笑话!从现在起,要讨回公道这件事,由我接手,你正式出局了。」
「凭什麽我要听你的?」张志磊完全不接受她的忠告,还义正词严地反驳她:「我是你学长欸,哪有放任学妹一个人冲在前线挡子弹的道理?」
「你──」
「难道我有说错吗?看你个子小小的,倒是挺会说大话,也不知道是谁转学第一天就跌个狗吃屎喔……」
「张、志、磊!」商央气呕不已,竖起手掌要劈了他欠揍的笑脸。
岂料下一秒,却让张志磊伸出的手不松不紧地握个正着,还慎重其事地摇了两下,「嘿,我看这样吧,这件事情让我们好好合作,别说学长我占你便宜。」
忽然,一道颀长的影子从两人上方压罩下来,接着一双有力的手分别抓住他们的手臂,往两旁分开,没有高低起伏的声线也传入耳里:「你已经在占她便宜了,小子。」
「学、学长!」商央既错愕又惊吓地跳了起来。
「请问……你是谁?」张志磊还来不及感到谈话遭人打断的不高兴,当下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十分莫名其妙。可是,商央刚刚喊他什麽?学长?
「学长,你、你不是应该在跟校长谈事情吗?」
「幸好早谈完了,才能看到我学妹这麽有人缘的一幕,很值得。」贾立言的唇角是上扬的,但盯着她的眼神却很冰、很冷,冷到她不禁浑身颤抖了一下。
偏偏张志磊不知是初生之犊不怕虎,还是不懂得看人脸色,这时竟上前一步,宣战意味浓厚地握住她的手,对贾立言说:「商央,不介绍我们认识一下吗?」
「是呀,商央,我也很想知道你跟这个同学究竟是什麽关系。」贾立言也伸臂揽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神很明显地透露出一个讯息:你的说法最好能让我满意,否则你就惨了。
瞬间变成夹心饼乾的商央,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