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地一声,一股冷意沁身,云搧动长睫,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趴伏於大殿冰凉的地板上,全身湿漉漉的,那头他十分保护的红褐长发揪结成一块,一点也不似过去那般闪耀动人,邋遢极了。
「怎麽,说到一半就诈死了,不用冷水泼你便不起来吗?」桔雪自殿上玉阶缓步走下,双目微眯盛含怒意。他停伫在云的身前,用脚尖踢了他几下,见云抬起那张丑陋的面容,他怒气更甚,将靴底一压,按住了他的脸。
「这张丑脸让人见了就想撕烂。」
云呜咽一声,贴地的指弯起,微微发颤,他一颊贴着大理石地,一颊贴着桔雪灰白的鞋底,好在桔雪施力不重,要不他那张丑陋的脸,说不准会更加可怕。
「呵……适才的气度到哪儿去了?说,你怎把绝寒天牢的空间外移了?瞧你这副德性,一点灵力也无,我就不信凭你能做到!」
「什麽?」怎麽了?他刚才怎麽了?桔雪大神在说什麽?
「装傻?」桔雪脚底左右扭了一下,那疼令云龇牙颤动,却不敢再哀丝毫。
脸上的疼不及他心中的痛,他明白自己不配与桔雪称兄道弟,可是这几个月来的相处是过去所没有的幸福,对,他是怕着桔雪的,但是他又极希望这样的相处能够长久,甚至永远。
云其实知道自己害怕桔雪的原因,便是对他存有愧歉,第一次有人待自己这麽好,虽然明白桔雪眼中的自己不是自己,可是他已经被这样悠闲的生活冲昏了脑。
如果可以……如果他真的是思雪的话、他配得上桔雪的话,他很希望能和桔雪当兄弟的,可是他不是,他只是低贱的怪物而已。
待桔雪心情较为舒爽後,抽了压住云侧脸的脚,旋身往台阶上坐,他白衣於空旋弧,掠了一圈,带有浓郁的桃花味。
桔雪冷眯眸瞳,唇梢上扬,笑容未达眼底,哼了声道:「好,你不说怎麽让绝寒天牢变成那副样子也行,来人啊!」
「在!」
云眉眼一颤,心中不解桔雪所说,到底绝寒天牢怎麽了?他怎一点印象都无?
「将这怪物抓去幻惧天牢。」
闻言,云双眸缓缓睁大,心中的震惊压过了纷杂的思绪,俄顷,一股悲伤充塞着他的胸臆,复而将那惊骇的情绪盖过,泪水无法克制地夺眶而出。
幻惧天牢……听他人说是最骇人心绪,深入心扉直逼人心,给与最深沉恐惧与悲伤的天牢。若说这世上什麽是最可怕的,也只有自己的心了,这是专门对付罪大恶极之灵所设的牢笼,在里头待的时间越长,心魂越会不聚,甚至疯癫发狂,直至神魂魄散,便会自这世上消逝。
云抬起蕴泪的眼瞳,心中的疑惑已被瞬间袭来的绝望与悲伤覆盖住了。
桔雪是真的想杀了他……
云双臂被两名侍卫抬起、架着、拖曳带下,他低垂着头,豆大的泪珠沿途墬地。
「等等!」桔雪突然大喊,侍卫闻声步伐一滞,云缓缓抬首,含泪的双眸紧凝桔雪。
「这样吧……倘若你在幻惧天牢内度过三日,神识还能保持清醒,我便放你出来。」桔雪美眸凝看着云,唇角勾出的一抹笑容,是动人也是骇人。
云闻言眼神暗下,随即垂下卷长的睫毛,掩住那双略显空洞的瞳丸。
沿途他垂视着黄土大地,四周百花不绽,时可闻天际响雷轰隆,由此知,桔雪大神的怒气至今仍未消去。
不过这也是应该的,自己假扮思雪好几个月,莫不是玷污了思雪这个名吗?
蓦然,一道记忆划过云的脑海,那是一张绝美魅人的脸孔,瞬尔,云的眸子大瞠,他抬头朝四周扫看一圈,却无见到记忆中的人影,魔帝残天。
他想起来了,当时他喝醉了,然後呢?为何一觉醒来就在大殿上?糟糕了,魔帝潜入了天界,会不会伤害到桔雪大神?还有这里的百姓?
纵使云心念着大家,可是眼下他已自顾不暇,再加上架着他来天牢的侍卫不相信他所言,所以他真是无能为力了。
「碰」地一声,石门掩上的重响回绕於石室之内,云攥着忐忑的心趴於牢狱中央,他不停告诉自己不要被幻境所扰,不要被幻景吓到,可是当他以为已准备好面对幻象之後;当他以为可以抵抗幻境之时,眼前所见的画面却如天罗地网一般,缠绕住他的心,令他无法控制、无法抗拒。
幻惧天牢内出现的幻象,不如他所想得那般简单,令他恐惧与痛恨的画面,不仅是双目所见,连身体也会有所感应,他甚至发现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起伏,所有他最在意的,过去所发生的痛苦、悲伤全部涌现。
他的身子不断接受遭受挨打的痛意,心中蕴生着受人嘲笑的怒气,至後来心灵的自卑、恐惧,这些都是往昔的画面与心念,完全与自己结合。
恨,可以全身颤抖,咬牙切齿;悲,可以泪湿衣襟,痛彻心扉;惧,可以全身麻颤,发软无力。
他的心跟着场景起伏,这样激烈的情感不停地重复着,令他疲惫不堪,纵使脑袋明白一切是术是幻,却又无法自主。
数道拳头击落,令云全身刺痛不已,他咬牙苦撑着,双手护着眼睛,那是他全身上下最宝贵的部位。
嘲笑声在他耳边响起,他全身簌簌地抖,跪在地上尊严让人践踏。
他想起了一件事,好久好久以前,在他尚未来到大城时,他并不是这样懦弱胆怯的,那时的他和妖精住在一块,他们会分享食物给自己,身体哪里不适,就会来找他摸摸头,他只要摸摸他们的头,他们的身体就会舒服许多,反倒是自己则会不舒服,虽然如此,他仍是很快乐,那时的他个性不像现在,是个很有自信的人。
直到有一日不知怎的,那些妖精像是不认识他一般将他赶走,他肚子饿到受不了,第一次偷包子,第一次让人毒打,第一次让人嘲笑,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一个长相丑陋的怪物,一直到後来的自卑……以及麻木。
疼!好痛……
画面连接上他的身子,数不清有多少魔灵、妖灵和神只,在他的身上留下数道伤痕,他吃着别人不要的馊臭饭食,他羡慕着文人雅士,他痛恨着自己的长相,恐惧、哀怨、悲伤与自卑的心情,一个场景覆过一个场景,那样的心情交织着,似能腐朽心灵的网,将他一颗心给侵蚀殆尽。
时空跳转,画面时是近几年的遭遇,时是一万年前的曾经,然而身上的疼却比不过心中的伤,甚至到後头他有些麻木了,眼神剩下空洞,然,一道画面带他回到了两万多年前,云眸瞳一颤,失焦的眼神缓缓收拢,原以为乾个的泪又再次滑落。
「小牛、阿狗、新新……」云唇瓣轻启动了动,豆大的泪水沿着脸颊淌滑而下。
同样是乞儿的他们,是云最要好的朋友,相互扶持的那几千年,虽然吃得不好,却是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心中坦然不存丝毫愧疚与不安。
可惜他们是九层天的百姓,寿命最多只有一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