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角落06
06
「干嘛临时又要改约外面,不到店里来呢?」满怀忐忑,我试图打开话题。外头行道树的枝叶迎风摇曳,据说是今年的第一道锋面终於南下,但其实也不怎麽让人感到寒冷,充其量不过凉快点而已。我很特意地换上一套雪纺纱的短洋装,而且还是平口的。不过这样的穿着让我在一出门後立刻感到些许後悔,倒不是怕捷运上遇到什麽登徒子,而是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刻意,明明都快三十岁的女人,我干嘛穿得像小女生?
昨晚,他没打电话,却传来讯息,想多了解关於结婚包套的相关细节。我在看完讯息後,心里七上八下了好久,整理不出一个头绪,但却失心风般地走到衣柜前,打开了门,莫名奇妙地开始挑选起衣服。
「本来是想直接过去的,但总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跑到婚纱店去挑礼服,那样好像很怪,对不对?」有点难为情,于旭文搔搔脑袋,把他那一头本来就整齐不到哪里去的头发弄得又乱了些,他说:「而且我对这些事情的流程也不是真的很了解,莽莽撞撞就去了,万一闹笑话就糟糕了。」
「能闹什麽笑话呢?」我笑着,跟他说这一切也不怎麽困难,他如果要找我们做结婚包套的全部流程,可以先把准新娘带来,一起看看门市的展示品,从婚纱到婚纱照的成品,都可以挑选自己喜爱的款式,确定之後就签约,然後才按照流程慢慢跑,只要在决定的结婚日期前依序完成就好。解释这些时,我尽量避免让自己流露出半点私人的情绪,尽量做到完全的客观,彷佛这里不是「微光角落」,彷佛他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客人,而我只是在上班,不过这种伪装的坚强很薄弱,因为早已习惯对客人介绍这些的我,在拿起笔来,准备书写时,意外发现自己竟流了满掌心的手汗。
「还得先决定结婚日期才行呀?」他有点诧异。
「当然罗,不然我怎麽知道每一项工作的完成截止日要押在什麽时候呢?」我笑着,叫出了他大学时候的绰号,说:「鱼尾纹先生,您应该没有结过婚,这是第一次,对吧?所以我跟你说,不管你打算采用什麽流程或方式,也不管你有什麽特殊的宗教信仰,或者打算要遵守怎样的礼俗,这些基本上我们都能帮你搞定,但唯有两件事,是你必须自己先决定好的。」
「哪两件?」他一脸无知,而我比出第一支手指,说:「第一,就是你到底要哪时候结婚,这个日子你得自己挑,我无法替你决定;」跟着比出第二支手指,我又说:「第二,结婚那天,拜托你跟新娘可别缺席或逃婚,不然我们就糗大了。」
昨晚的讯息里,他客气地问我这两天是否有空,有些婚礼相关的问题想请教。我本来今天下午有一组客人预约了,但在那之前还有些时间,可以让他到店里来的,可是那客人在今天一早又临时取消,而眼看着与于旭文相约的时间还早,所以乾脆自告奋勇,要替今天忙得不可开交的小婕出来一趟,到外包商那儿去取件,一大叠的婚纱照都要扛回去。孰料才刚拿到东西,结果于旭文又来电,问我是否方便,他刚好提早结束会议,如果不介意,想改约到外头,所以我灵机一动,就叫他到老地方碰面。
「哪里不好约,却偏偏挑这地方,明明就不顺路,我还大老远绕了个圈。」刚踏进店门口时,他是带点埋怨的。但我给他一个嫣然的笑,提醒他:「为了幸福,多费点功夫是值得的。」
跟他做了一番解释,提供了相关资讯。我知道于旭文是虔诚的基督徒,除了经常上教会做礼拜,平常也会祷告。不过我也清楚上帝总是有选择性地帮忙,并非什麽都有求必应,也不可能永远都罩着他,以前念书时,遇到他真的束手无策的科目,这家伙就会变成缩头乌龟,假装自己没有要考试似地,躲在宿舍埋头大睡,或是一个人跑到球场去打球,然後等到考试前五分钟才开始拜托上帝帮忙,但那通常都无济於事,而且往往还落得一个补考的下场。不过尽管如此,遇到人生里的大事,他按照多年来的习惯,还是要依循基督教信仰,所以婚礼也不例外,不但将有牧师证婚,整个主要的流程也都要在教会里进行。
我不是没有服务过信仰基督教的客人,早已驾轻就熟,而且正因为知道于旭文的宗教信仰,所以也老早准备好了这方面的相关资料,跟他做一番介绍。
「你们教会应该有一套平常的婚礼流程,可以去要来做参考,不过也不是非得照本宣科不可,如果有别出心裁的点子,只要教会方面允许,而你们双方家长也都同意的话,基本上都没关系,哪怕你想穿着海绵宝宝的衣服进场,让新娘打扮成派大星都无所谓;决定好婚礼日期後,记得通知牧师,请他也把时间挪好,这个是非常重要的,千万不要有联络上的误差,不然可就糗大了。我会建议你把婚礼挑在周日的下午,也就是礼拜做完之後,或者更早一点,就在开始做礼拜之前,这样有个好处,就是教会里的每个人几乎都会到,可以一起观礼。教堂要是空荡荡的,观礼人数过少,场面难免空虚。
你如果让我们来做结婚包套,一定会方便许多,因为大部分的琐事都由公司安排跟张罗,你可以相对轻松。而包套的内容很多,举凡新娘秘书的部份、婚礼会场的安排、婚礼流程的掌控,乃至於所有的小细节,我们都会照顾到。不过本来一分钱就是一分货的价值,端看你要求到什麽程度。但你也可以放心,我会尽量帮你抓着点,能省就省。」很公式化地说完这些,我抬头看看于旭文,却发现他其实没怎麽认真在听,反而很认真地看着我。
「有什麽问题吗?」我疑惑地问。
「我发现你跟以前很不一样。」结果他回答了跟现在讨论的内容完全无关的答案,抓抓头,又朝我打量几眼,摇头说:「不对,也没有那麽太不一样,其实还挺像的。」
「你要不要先确定一下,到底是一样还是不一样,然後我们再继续讨论下去?」我笑着,像以前一样的习惯,把笔杆放在嘴边叼着,说:「虽然你今天下午没事好忙,但我可还得回公司,就这麽两个小时时间可以运用,咱们不先把正经事聊完吗?」
「可以,当然可以,只是觉得那种感觉很复杂,实在不晓得该怎麽形容,你懂吗?」他说起话来其其艾艾,有点语无伦次,所以我乾脆不答腔,维持着本来的姿势,就这样看着他。
「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我曾经很熟的人,不管有多少喜怒哀愁,多少生活大小事,这个人几乎都了如指掌,但那些很熟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们空了六年没联络,这六年当中,彼此又发生了更多更多的事,但我们却没有参与对方的其中,所以六年过去後,两个人几乎改头换面,变成另一个不同的人了,我不再是以前会计系的于旭文,你也不只是当初那个庄歆霓而已,然而这家店还是老样子,却一点也没改变,而我们又跟以前一样,两个人在这家店里,面对面地说着话。你不觉得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吗?」
「是很奇妙,没错。」我放下笔,身子靠在椅背上,看着眼神里透着迷惘的他,「我觉得,如果这是命运的安排,那麽祂未免安排得太诡异了些,居然让我来办你的婚礼。」
「应该说,是很讽刺才对。」他微微一笑,但笑容里有很多感触,又问我:「那天,在大家面前讲了那些,会不会给你造成困扰?」
笑着摇头,我说那些都过去很久了,一个最後终究没说出口的告白,到头来也不过聊添茶余饭後的一笔罢了,大家都是快三十岁的人,难道还要针对那些去细究些什麽?一群人起哄一下,都是无伤大雅的。看着他,我心想,这是他今天看来略显不安的缘故吗?如果是,那这男人也太多心了,我在听完那天他所说的故事後,尽管感到怅然,也为了自己竟对他还存有情愫而震惊,但毕竟过去太久了,已经可以释怀了。空窗六年後,我此刻所在意的,并不是过去如何,而是以後的日子。虽然,低头看看桌上这些资料,也不晓得我跟他还能有什麽以後不以後的。
他点点头,顺着我的视线,低头看看资料,也看看我写在笔记本上的每一点注意事项,看了又看,却忽然又叹了口气,问我为什麽在帮别人筹备了那麽多婚礼之後,自己却还迟迟不肯结婚。
「我没有不肯结婚,事实上,倘若能够遇到一个合适的对象,我也不介意走进家庭。」
「对你而言,怎样的对象,才能算是合适的对象?」他完全没把我的提醒放在眼里,对自己的婚礼到底要怎样安排,一点兴趣也没有,反而话题一转,转到我的身上来。
「这似乎没什麽标准可言,只是感觉问题。」怎样的对象,才是我最想要的对象?前几年,我偶而也曾想过这问题,但那些脑海中不断天马行空而过的影像都很模糊,根本做不得准,而现在,就在这几天後,那影像总算慢慢清晰地浮现了,可是我又怎能老实说出口?所以只好回答得模棱两可,「顺眼了、感觉对了,也许就是了。」
「那怎样才会顺眼?或者怎样的感觉才算对呢?」但他一点也不放弃,继续追着又问。
「这跟你要不要结婚有关吗?」我忍不住用这句话来抵挡他的步步进逼,看着于旭文的双眼,想知道他怎麽说。会这样回答,一来我想提醒他,这是我个人的私事,并不在我们今天碰面的讨论范围之内,时间毕竟有限,如果他想有效率地了解基督教婚礼的相关细节,最好就别浪费太多时间,我把细节说明完毕後,还有一本婚纱照的目录要让他看,这才是今天的重点;而另一方面,之所以会这样回答,也是因为我想知道,如果当年那个毕业典礼前,他有一束最後没能送出的花,也有一句没能说出口的告白,那麽,不知道多年之後,他还会不会让自己再有一次那样的机会。
「结婚哪……」很静谧的午後,他半躺在老旧的木头椅子上,仰望已经结了一些蜘蛛网,多年来始终没有更换的格局与装潢,浅褐色的天花板,斜挂着几盏昏黄的欧式灯具,很庄园式的布置,这些全都没变过。于旭文说:「我只是不太懂,有时候也会产生这样的迷惑:到底人为什麽非得需要婚姻不可呢?难道那张纸真的很重要吗?多少人的爱情,在签下结婚证书後不但没有变得更好,却反而开始变质,不是吗?而一个人如果连自己到底想不想要结婚都还没搞懂,就贸贸然地跑去结婚,还在上帝面前许下诺言,那这不仅只是亵渎了神,更是亵渎了婚姻与爱情本身,对不对?然後我也在想,如果人们一开始就知道,其实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不管结不结婚都不会影响这份爱,或者,更甚至一点,只要真心爱过,哪怕在一起的时间长短如何都不再重要,那麽,他们还会有结婚的念头吗?到底婚姻所能象徵的是什麽呢?你看那些电视广告的台词,『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从我,变成我们』,多麽浪漫,但浪漫之後的诸般现实却五花八门、纷至沓来,谁也不敢保证好或坏。」
「这实在不像一个快要结婚的人,却还满脑子在想的问题。」我苦笑着,说:「人为何需要婚姻,答案可以有一百个,你可以说那象徵的是两个人的心意都很坚定,愿意朝着一致的目标,一路走到生命的终点,或者他们对人生的体悟已经更深一层,愿意让自己朝着不同的层次迈进,而且是踩着相同的步伐,可以互相扶持与鼓励,当然,最简单的说法,就是他们因为终於确定了彼此再不会爱上别人,也愿意将自己一生所有的爱,都只奉献给这个一同步入礼堂的人,所以他们选择结婚。」
「有没有例外?」
「有,」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上网去看看内政部的网站,上面公布的离婚数据,就知道例外绝对不胜枚举。」
于旭文放声大笑,说我是个很老实的人,哪有在人家正准备结婚时,还这麽不客气地提到离婚数据的。但我说这可一点也没危言耸听,本来人生就有无限可能,这一刻分明还深爱着对方,也许下一分钟,整个世界就猪羊变色,忽然不想爱了也说不定。
「本来就已经有点迷惘的,现在被你这麽一说,我更不由得要犹豫了,到底还要不要结婚呢?」
「这是一个好问题,但我认为,如果你连这个问题,至今都还没有答案的话,那麽你就是故意浪费我的时间,在糟蹋我何等微薄的青春。」我拍拍桌上的书面资料,说:「知不知道我干哪一行的?我是婚纱店的门市顾问耶,你居然好意思在跟我讨论婚礼细节时,还问这种问题?」
「没有开玩笑,是认真的,我,真的只是还有点犹豫罢了。」没随着我的玩笑话起舞,于旭文脸上虽然没太多表情,但我确实察觉到了他眼里闪过的一丝不决。
他说有时候会这样想,到底人生最安稳的规划应该是怎麽样的?大学毕业後,年少轻狂的日子也就跟着结束了,当兵,退伍,什麽都一片茫然,窝在家里的几个月里,每天都在父母的压力下,努力物色工作。他知道自己以前在会计系的成绩有多烂,根本不适合走这一行,可是父亲所经营的小企业生意又实在太糟,家里经济压力很大,母亲也老是每天在他耳边,不断地唠叨着这些问题,那段日子让他几乎精神崩溃。後来在军中同袍的介绍下,进入产业保险公司上班,虽然不用像一般的寿险业务那麽忙碌,但经手的金额既大、风险又高,所以一点也不轻松。他要帮客户的产业规划最完整的保障,在从事这一行几年後,他习惯了凡事都走在最安稳的安全界线内,会尽量避免一切可能的危机,但一边这样做的同时,却不免又想,如果人生永远都这麽一帆风顺,那麽还有什麽刺激与冒险可言?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工蚁,拼了老命地工作、加班,努力帮父亲的公司填补财务漏洞,除了少部分留作日常花费外,剩下的钱全都拿给妈妈,只有每个月稳稳地、定时将这些钱拿回家,他才能避免每天接到电话,免於母亲聒聒杂杂的碎念。想来想去,好像这些年来,几乎都在为了别人而活──工作内容都是为了别人的想法与希望、赚到的钱都是为了满足别人的需要,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当一个别人眼中的好业务、好男人或好儿子,但却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些什麽,尽管对现状有很多不认同,非常渴望能有一次机会,可以为自己做点什麽,或者藉由一些刺激与冒险,来证明自己还活着,但悲哀的是,他既没有什麽可刺激的,甚至也没有任何风险好去冒的。
「婚姻是一种投资、投资都会有风险,你不就是正朝着那方向去了?」我说。可是他摇摇头,语气中透着无奈,说:「我结婚是因为身边所有人都说我应该结婚,也都逼着我结婚。」
叹口气,可想而知,三十岁的单身男人,本来最常被问到的,就是何时才肯结婚的问题,而且于旭文的父母都是非常传统保守观念的人,当然更不可能放过他。「有时候你需要的可能只是一点点任性而已。」我说。
「任性?」于旭文还是摇头,自嘲着说:「都到这时候了,我要任性什麽?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还可以耍任性吗?我跟你说,我现在的生活中,唯一一件堪称得上是任性或冒险的事,就是每天开车出门上班时,在我住的那个公寓外头来个红灯右转,赌一把看看有没有埋伏的警察。」
「那算什麽狗屁冒险?任性难道还需要分年龄的吗?只要你开心,当然随时都可以呀,」我笑着说:「你只要不伤害任何人的话,想耍任性一辈子也没关系。」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你怎麽可能任性地做了一件事,却完全不影响任何人呢?」他苦笑着,叹口气,说:「没有人可以遗世独立,所做的每件事都会对别人造成影响,而正因此,所以人会被压抑,被迫照着规矩走,尽管可能萌生挣脱的企图,但最终,在顾全大局的理由下,终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做出牺牲。这中间的差别,只是牺牲或大或小,如此而已。」
「说得好严肃,搞得这世界好像一点做人的乐趣都没了一样。」我问:「不然这样好了,假如我是上帝,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好好地、痛快地耍一次任性,而且不用担心後果,那麽,你想怎麽样?」
「我想逃婚,找个人私奔。」一脸认真的样子,完全不是在开玩笑,他这麽说。
「我最近很有空。」而我则是脸上带着笑,但心里其实很严肃地回答。
-待续-
我能替你决定的事情很多,但我只想替你决定一件事而已。
别娶她,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