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展那天太阳艳丽,在外头待个两分钟就汗如雨下,幸亏展场内冷气随时开放,走过路过都可以进来吹个免费冷气消暑,「顺便」看一下毕业生们的作品。
我们这一系的作品被安排在会场中央,成圆弧型散开,罗列一幅幅或精致缤纷,或黑白分明,或极简抽象的画作,当然也有实体艺术品和行动艺术,每个人都使出浑身解数,只为了博得观众的青睐,以为他们的作品贴上ㄧ个写着「赞」的贴纸,贴纸的数量是成绩的部分标准,事前已经规定不可召集亲友团前来助阵,必须明确向大众表达出创作的理念,当然有观众缘的作品并不代表就是好作品,所以教授们的评分才是重点所在,贴纸只是一个参考。
我和雷雨还有筱惠自愿排在弧线上的终点,不是我们对自己的作品没信心,只是我们希望把一进门就能抓住目光的同学放在中央,例如有人全身缠满了麻绳,在地上蠕动与闷哼,我记得他说他是要表达被束缚住的人生,像虫般的拘束。还有人在脸上贴满了亮片,身上黏满色彩狂野的皮毛,手臂彩绘成爬虫般的纹路,脚上穿着一套鱼尾,主题是四不像,象徵基因转殖带来的隐忧和未知的未来。人群一对我们系上感到有兴趣,接着就会开始往旁边移动,然後终究会看见我们的画。
我们三人的画,很不约而同的,主题都是,家人。
我们说好不先泄漏的,所以当我们同时拉下布幔,看见对方的画里栩栩如生的人像时,心中突然有无限感慨。
筱惠画的是她们一家四口,从小就分裂的家庭从没享受过团圆的喜乐,如今她找到了哥哥雷雨,而妈妈和爸爸重修旧好,破镜重圆的欢喜让她决定把一家最愉快的时候画下来。画中的四个人都笑容满面,外国面孔的母亲,本土脸型的父亲,融合两方特色的儿女,为这幅看似平凡其实带有深刻含意的画注入了特别的故事。他们在一片宽广的草地上或坐或站,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家,是从小向往的自然和一家出游的画面,筱惠已经完成了她的心愿,让家人重逢。
雷雨画的是我们三个,把筱惠夹在中间勾着肩膀站在永爱楼前,筱惠看着正前方笑得灿烂,而我和雷雨的眼神却是看向对方露出微笑,乍看之下没什麽特别,但这只是其中一个部分。雷雨还画了从背面看见的视野,我们两个的手在筱惠的背後紧紧牵着,象徵我已经是他心目中的家人,在大学四年里,一直跟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睡觉吃饭的我,像个家人一样陪着他,雷雨运用这幅画想光明正大的向大家宣布,我,刘夏,已经和雷雨亲如家人了。
我也不是省油的灯,我画的家人,有两个,一个是我最想念的妈妈,我和她在最熟悉最温暖的家里拥抱,爸爸在一旁微笑看着,我用了很柔和的色系营造出和乐的气氛,但妈妈头顶上微微打下的亮光代表她圣洁的离开。我的背後紧连着另一个我,拥抱着的是高大的雷雨,两个男孩的拥抱可能不怎麽受欢迎,但我哪管得了那麽多。背景里缓缓飘扬着的,是微微淡紫色的蒲公英种子,述说这两张看似幸福的画,其实是两场无法停留的爱,当妈妈离开的那一刻;当毕业那天,雷雨离开的那一刻。
有时候我们会做着画里的动作,让画里的人好像出现在现实世界般,我们的举动也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有些人会过来贴贴纸并帮我们加油,其实贴纸并不在我的计划内,我的目的,只是想和雷雨再ㄧ次回温拥抱的瞬间,不知道还能再抱他几次呢?
「Hi!Storm,Summer!」似曾相识声音在我的右边响起,这人啊,从四年前留过电话後从没打过来,我还以为他失踪了还是在旅途中遭到不测,幸好现在听见他依旧有朝气的喊着我们的名字,我和雷雨同时转过头去,看向那个带着鸭舌帽,背大背包,右耳闪闪发光的杰克。
「我以为你已经......」雷雨用英文惊讶的说,当初他一直想找杰克的消息,谁知道他的手机竟然打不通了,手边也没有任何联络方式可以用,也不知道他到底旅行到哪去了,我们一度放弃,让命运来安排。
「已经挂掉了?哈哈,台湾美到让我无法停止啊,等我去过各个角落後回到这来,才知道已经四年过去了。」我和雷雨相视,杰克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看来四年实在够他学好中文了,当然他的口音和正港台湾人还是不一样,但已经接近完美了。
「噢!」我们三个相拥,我很想念这个邻家外国大哥哥,四年来ㄧ直挂念着他,希望他别出什麽意外,如今他健康强壮的臂膀显示他不但过得很好,还有空去健身房,他的身材变得更魁武了。
「我看见了,你们恋爱了吗?」杰克看过了那些画,瞎子都看出来我们的关系不单纯。
「嗯......」我和雷雨羞怯的承认,跟杰克也算熟了,他这样直截的问题让我们显得别扭。
「噢!不用害羞,只是我慢了ㄧ步。」杰克的大手搭着我们,我感觉自己真得像个小孩。
「什麽意思?」我不懂他慢了ㄧ步的意思,他打算做什麽呢?
「记得那天我离开前说什麽吗?我爱你们,不过你们已经比我早先开始了,我就没机会罗!」杰克爽朗的笑着。
我记得那句话,雷雨特地提醒过我杰克不是说喜欢,是爱,他当时就发现了吗?他已经知道杰克对我们的感觉了吗?我当初一直以为只是外国人的客套话,没想到那是杰克对我们的告白?
「我们也爱你。」雷雨又抱了抱他,噢,他们看起来超搭的,一样的外国脸,一样挺拔的身材,我看了都好忌妒。
不过我还是很客气的抱抱杰克,反正雷雨是我的了,啦啦啦啦!
「嘿,那是我姐姐。筱惠!?」杰克看了筱惠那张画,眼睛才瞄到刚刚退到一旁看我们搂搂抱抱的筱惠。等等,杰克看着那幅画说姐姐?他认识筱惠?
「你现在才看到我啊?Uncle.」筱惠从旁边走出,她叫杰克舅舅?所以说......
「你知道吗?」我问雷雨,他似乎跟我一样傻掉了。
「刚刚知道。」雷雨愣愣的说。
原来,筱惠的妈妈是杰克的姊姊,她小时候妈妈和爸爸离婚搬到美国去时就是到杰克家住,杰克对筱惠很和善,筱惠也喜欢这个舅舅,但杰克并不清楚姐夫的情况,他也不知道他们还有一个儿子叫雷雨,所以当见到我们时只是单纯的问路,然後这段关系也已经连结。
「别怪我没说喔,我现在才知道你们认识他。」筱惠和杰克也抱了抱,这之间的关系太恰巧了,巧到我觉得好可怕。
「所以......杰克也会一起回去吗?」我问筱惠,雷雨显然对杰克是他的舅舅这件事还需要点时间,更何况他应该也不知道,所以我只能问筱惠。
「看他的意思吧,虽然我觉得妈妈会逼着他回家。」筱惠也知道毕业那天她和雷雨将会搭飞机回美国,而我不会去,毕业代表一切的中止。
「Maybe,我在台湾的旅行已经结尾了,是时候回家看看。」杰克瞬间意识到雷雨也会跟着回去,才了解情况的不乐观,「那Summer呢?」
「我不行,我还有家人。」我虽然没有妈妈,但还有爸爸。「你们就一起回去吧。」我微笑。
杰克不舍的抱住我。他,筱惠,雷雨,将一起离开,我会是唯一还留在这里的人,而那一天已经离我们不远。
我是个怕寂寞的人,即使我不喜欢很多人挤在一起的时候,但也不喜欢只有一个人的孤独,而这次的孤单将是无可避免,甚至它可能长达一辈子。
「我去跟姐姐谈谈,有机会就回来看你,好吗?」杰克看着我,我知道他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只有他有能力去改变这局势,这是大人对大人的事。
「嗯......」我不知道机会大不大,我也不知道雷雨的妈妈对一个外人有什麽看法,为什麽他们要特地回台湾来看我?我有那麽重要吗?他会说出我们关系来说服她吗?
「我们会成功的。」雷雨说,「我们会回来。」
杰克松开了我,我知道他是要让我抱雷雨,我也自动的扑过去,雷雨再次以他温柔的怀抱回应我。他说的话还是那麽猖狂,但又是唯一让我安心的一句话,有他的保证已经足以让我放心了,他说了他会回来,雷雨从不开空白支票,他们会回来的。
他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