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或许是陆衡说的那番话发挥了影响力,接下来一个礼拜,陈英杰的态度明显比往常积极了许多,只要诊所的业务不那麽忙碌,他就会迂回婉转地提出邀约。
然而,吴悠无论是对着他感谢地微笑,或是为难地伤脑筋,最终的答覆总是摇头,附上一句千篇一律的抱歉。
後来,陈英杰或许也忍耐到了某种极限,索性趁着诊所公即将关门前的整理时间,来到吴悠的办公桌前,打算向她要个清楚明确的答案。
「学姊。」陈英杰深呼吸了一下,带着些许紧张的情绪,喊了她一声。
「英杰?你怎麽还没回去?我不是说了,这些宠物病历我来整理就好了。」
「不是……我有另外的事情想问你。」
「喔,那好吧。你坐着说。」果然,这一刻终究还是到来了。吴悠无声地在心底叹了口气,将键盘往前一推,专心一意地与他面对面。
陈英杰将椅子拉到她面前坐下,与她四目相望的同时,不禁流露出一抹颓丧的神色,「学姊,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我造成你的负担了?」
吴悠想都没想,就从笔筒中抄起一枝原子笔,用力地敲了他前额一记。
「你说这什麽白痴话!脑子忙坏了是不是?」她好笑地摇摇头,又伸手摸了摸他额头上浮现的那块红,「要是你不在我身边帮忙打点,这间兽医诊所早就倒了好不好?」
「那,我除了是一名好帮手,对你来说,我就没有其他重要的意义了吗?」这问题陈英杰问得有些苦涩。
「当然不只是这样啦。你还是我的好学弟嘛!你也知道我上头只有两个脱线不靠谱的哥哥,从小被呼咙使唤到大,天晓得我有多想要一个像你这样体贴又善良的弟弟──」
「可是我不想只当你的弟弟!」陈英杰有些挫败地打断她的话,「从我上大学认识你到现在,我从来都没喜欢过『你的学弟』这个身分……」甚至,极其厌恶。因为每喊她一次「学姊」,就是一次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嘲讽。
「英杰,你就这麽讨厌我吗?」吴悠有些无奈地笑问。
「才不是!正好相反,我对你──」
这次换吴悠截断他未竟的话语,「我想,我大概猜得到你接下来要说的话。」
「……」陈英杰愣住了。
「看你这表情,你现在一定是想,为什麽我明明心里清楚,却还是继续装傻,是吗?」
说实话,陈英杰此刻真不知该作何感想。诚实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像不小心做错事的孩子,有些赧然地将头垂下。
「学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逼你……」
「你对我道什麽歉啊,笨蛋!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如果不是我,你大概也不会饱受折磨。」
「我……」对上她了然中带着浓浓歉疚的眸光,陈英杰心上真是说不出的後悔!他的本意只是想要个答案,并不是要让她跟着自己一块儿难受。
「你听我说,英杰,或许说出来你不会相信,但我很清楚你现在的感受……那种不知道对心里最在意的人开了口以後,会进入天堂或跌进地狱的惶恐和害怕,真的,我再明白不过了……」
正因为那份念想充其量只是一个无法确定的未来,所以无论那份在心底默默滋生的感情有多麽明确、多麽强烈,尽管想到不敢再想,却也不敢与那个人坦然相对,情愿让那种暧昧的氛围麻痹自己的心,一日拖过一日。
「因为我实在害怕太久,所以有天当那个人居然来到我面前,对我伸出手,说他愿意与我一同抵抗那种彷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孤独,我真的好开心、好感动……可是,不很久的後来,我自以为已经触摸到的天堂,却一个瞬间就轻易粉碎了。……那种从云端坠落的痛,绝对会让你悔不当初,宁可一开始就栽入地狱……」
「可是,我跟他分明不一样!我只是……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希望你能认认真真地看我一眼,眼里只瞧我一人……就算你已经不需要我的时候,我也甘愿自行退出。」
「我不愿眼睁睁看着你在我眼前重蹈我的覆辙。」
因为我爱你,所以你也一定要爱我。这是二十岁以前的她自以为的理所当然。
因为我爱你,所以你不一定要爱我。二十三岁,那场伤她至深的情变发生前,她好傻好天真地如此相信着。
而现今的她,曾经付出过惨痛的「学费」,终於矫正这两条似是而非的「爱的逻辑」之後,说真的,她受够了。
「英杰,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真正可怕的,其实并不是心碎。而是自此之後,你赫然发现自己失去了重新爱人的能力。」这代价,太昂贵了。
「为什麽会……」陈英杰听到这里,心情已是欲哭无泪,「……因为我不够好?」
「不是,你很好。就因为你这麽好,所以我更不能因为我不忍心让你失望,就随便作出错误判断,到最後反而害你伤痕累累。英杰,你对我的心意,我都明白,也很感动,可是……感动不等於心动,你懂吗?」
「……」陈英杰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眼泪无法遏止地溢流而出,却死命咬着嘴唇,压抑着不让受伤的哭音逸出喉咙。
「时间无法倒转,而我虽然很努力了,却还是没把那颗碎透的心拼回完整的样子,我希望……你可以把这份心意,保留给那个同样觉得『有你在真好』的女子,千万不要像我一样……一个行差踏错,就难以挽救了……」吴悠长叹着捏了捏眉心,彷佛刚跑完马拉松一般疲惫。
呵,有些事,再痛都必须动手做。……明明不愿让英杰为自己受伤,到头来却反而非要亲手伤他不可……简直荒谬。
滞重又难堪的沉默,就在不到五坪的小办公室里扩散开来。
陈英杰十分狼狈地抹了把脸,无比乾涩地开了口,「……学姊,对不起……是我太为难你了……」
因为太喜欢,所以忍不住渴望;因为太渴望,然後就在不知不觉中馊腐成贪婪……这种事情,光是想想都会让他胃痛。他怎麽还能不知羞耻地以此要胁她?
包裹着糖衣、容易吞食入腹的谎言,以及满覆荆棘、难以触摸的真实,吴悠选择以後者面对他。
心痛,真的不是普通的痛。
可是,正是他自己把她逼到这种地步,他还能拿什麽理由拒绝接受?
「别傻了,英杰,如果不是我先让你为难了,你也不会这麽忐忑煎熬,不是吗?」吴悠摇了摇头,苦笑着关了电脑,一边站起来,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谈这种艰困的话题,肚子特别容易饿。走吧,我请你吃一顿宵夜。」
「那陆衡呢?他刚刚出门去买列印纸了,回诊所来找不到人怎麽办?」
「呵,想不到你会这麽关心他呢。」
「我……谁关心他啊!好不容易有个能干的工读生可以帮我分担一些工作,总是得多照顾着人家不是?」
「是是是。」吴悠边敷衍边笑。认识他这麽久以来,他就是这点口是心非的为人设想可爱。
然而,当他们留下了便条,准备出外觅食,才走到门口,却和某个正要进门的麻烦人物遇个正着。
「黄先生,本诊所今日已经休诊了,请问你挑这时候前来有何贵干?」吴悠虽然讶异,神情口吻却还是相当镇静。
相较於她的冷淡,黄佑祥反倒一脸兴奋,手里抓着一份牛皮纸袋,硬是塞进她的手中,「吴悠,我有大发现!你知不知道你被陆衡那个大骗子骗了?我是不晓得他当初是用什麽方法蒙骗你,让你相信他是你的远房亲戚,但事实根本没有你想像的那麽简单!这个陆衡的来头可真不小……」
陈英杰闻言,愣在当场,不明所以地望着面无表情的吴悠。
只见吴悠任由黄佑祥得意洋洋地揭穿陆衡的假面,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打开纸袋封口,从中抽出一叠首页用回纹针夹着陆衡照片的身家调查报告。
然後……她紧接着做出来的举动,让黄佑祥原本沾沾自喜的嘴脸,在短短的瞬间,让出乎意料的惊诧神情所取代。
嘶……嘶……嘶……嘶……
吴悠当着他的面,将那份报告,一张接一张地从中撕开,片片遭到分屍的纸页散落在黄佑祥脚边,堆叠成无言的讽刺。
「黄先生,我活到现在为止,骗得我最惨的那个人,似乎就是你。请问,你有什麽资格在我面前指责我表弟是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