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路愛拾遺 — 路愛拾遺 3-2

淅沥沥……淅沥沥……遥远模糊又清晰如许的连绵雨声。

下雨了。雨针细密得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湿淋淋的瘦小身躯,尽管不住颤抖,仍紧握着小小的拳头,用力敲打那扇陈旧的门。

门後,是比乌云密布的天空还要阴冷的这个「家」的破落仓库,却是他与拖着一身病痛的母亲,唯一的栖所。

但,门被锁起来了。

「妈!开门!……妈,你怎麽了?快开门──」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回应他的,始终只有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就在他心慌意乱地决定要转身去找家中唯一肯搭理他的异母大哥帮忙时,门「磅」的一声被打开了。

母亲长年苍白、仅着悲凄神色的脸孔,蓦地绽放一朵艳红玫瑰般诡丽的笑。

十岁的他,立即联想到他曾在书上读过的那句成语──怵目惊心。心下感到极端不祥。

「小衡,来,帮妈妈打针。」母亲朝他招了招手。

他这才注意到,母亲以佣人身分进入这个家生活之後,因长年劳动而粗糙长茧的手,又重新涂上了蔻丹。

那十片早已褪了鲜艳的暗褐,看上去一点也不美丽……反倒像是乾涸的血迹。

「妈,你今天要出去?」他瞧见母亲换上了她最好看的一套衣裳──尽管是收在衣橱中好几年、透着刺鼻樟脑味的旧衣──心里百般纳闷着。

「出去?我是还能去哪里!」母亲忽然间冷凛了脸,歇斯底里地用力抓住儿子的胳臂,指甲都深深掐了进去,「哈哈哈……原本以为替那男人生下你之後,或许就能翻身了,没想到他竟然那麽怕那个心肠歹毒的女人……这个鬼地方,居然连下人都瞧不起我……哈哈……要是没有你,我会变成现在这样吗!都是你!都是你这扫把星的错──」

嘶吼着的同时,连续数道满含仇恨的巴掌也狠厉地甩上他的脸颊。

猝不及防的耳光,让他咬破了嘴唇,唇角立刻溢出一片血渍。

不过,他没有哭。家常便饭,他习惯了,泪腺和情绪也就跟着麻木。

他只用手背随便拭了下嘴边的腥甜,又问:「……妈,你不是该打针了?」

「对,对……打针……」母亲暂时发泄了心底长久以来积怨,又是怔然。

他扶着近年来精神状况愈来愈差的母亲坐在狭小斗室内唯一一张椅子上,没有先换下身上湿透的衣服,而是熟练地打开装有注射针筒和胰岛素瓶的药盒。

自从母亲确诊罹患糖尿病後,一直都是年纪尚幼的他帮母亲注射。

一无所有的母亲,也只有他能倚靠。

开盒後匆匆瞥过的第一眼,他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我怕打针……小衡,妈妈怕痛……」然而,母亲的喃语又干扰了他。

「妈,打针不会痛,就像被蚊子咬一下而已。」

一天当中,母亲情绪平静的时刻愈来愈短了,他得把握时间。

所以,他没来得及注意到盒中排在最角落的那瓶胰岛素,有曾经被开封过、又小心翼翼封好的痕迹。

冷静精准地将准备妥当的针头,刺入母亲白皙瘦弱的手臂静脉,缓缓施打。

「小衡,你知不知道……妈妈恨你,真的好恨、好恨……」待他结束注射後,母亲抬起另一只手,眼神温柔地抚摸着儿子不久前被自己打肿的侧脸,说出口的话语却彷若毒液,「……是你,毁了妈妈的一生。是你!」

「妈,你累了。」他异常冷淡地回应,那双与她极其相似的眼睛,眸光清冷得犹如无机质的矿石,又像是澄澈得足以反映一切真实的湖水。

「我是累了,所以……最後这句话说完之後,就要休息了……」迷离的笑意,染弯了她渐渐失焦的双眼。

不对!有什麽事情不对了!为什麽母亲会全身发颤、冒冷汗……

「妈!」他察觉母亲的异常,心里开始着慌了起来。

这是低血糖症!只有长时间没进食的人会这样,或是……过度注射胰岛素……

在他回来之前,她到底做了什麽?

「……我这一生最爱的人,其实是我儿子,尽管我那麽恨他……不,我恨的其实……是我自己……小衡,妈妈……好爱你,真的……」语速愈说愈慢,一如她随着分秒流逝愈来愈微弱的呼吸。

「妈……你……你为什麽……」他隐隐约约猜测到一个恐怖的可能,惊惶的目光不由得扫向药盒。

母亲用已经虚弱不堪的声音证实他的揣想:「……妈妈今天……有自己乖乖打针……用完……加水……」

不!不应该这样的……

「不要!啊──」

在她咽下最後一口气的同一瞬间,惊恐至极的尖啸,从小小的身体里窜出,连滂沱大雨都遮掩不住。

那股令人窒息的恐惧,也自那一刻起,鬼魅般如影随形,始终未曾离去……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