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兔子請你跑慢一點 — 第八回

四、

被唐至清料中,一回家,外婆气呼呼地,要勇志在外公的遗像前,跪下忏悔,拿起藤条,像是暴雨般往背部死里抽。

两个月前的清晨,外公到竹林里采竹笋,一条青竹丝毒蛇从他身旁土墩经过,一如往常,他熟练掐住蛇脖子,装进篓子里,准备回家浸泡补酒,兴奋之余,忘了留意湿滑的泥地,一个重心不稳,向下翻滚了二、三十公尺,没有任何明显外伤,人却断气倒地不起。

丧礼举办时,临时搭起的蓝色帆布棚架,像是一个大蒸笼,闷热到连吹入的风都给蒸发。

家祭时,还挂着恶毒太阳的天空,一到公祭,农会理事长刚从葬仪社的人员手中,接过花圈时,雷声开始轰隆隆地响起,云朵发灰,变暗,透出氙气头灯般白炙闪光,预期会滂沱落下的大雨,迟迟没有露脸,像是一只怪兽反覆冲着地面嘶喉,听得叫人发毛。

「大嫂,我听人家说,这是死不瞑目才会发生的天兆,我哥是不是有什麽心愿未了?」

姑婆凑到外婆耳朵边,说着她听来的典故。

「换成我,没亲眼看着勇志长大成材,做鬼也不会安心。」

外婆搂着勇志肩膀笃定地说,她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力气,掐进肉里的指甲令勇志隐隐作痛,他忍着痛不去挣脱,任由外婆宣泄内心的悲伤。

那天过後,外婆对他的态度、管教更严厉了。

所以当训导主任打电话过来,请她专注勇志和异性交往的情形时,反应会是如此地歇斯底里。

勇志像是铁打的,静静挨着揍,外婆会生气,代表她还关心着自己,疼痛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被需要。

待会儿,该打个电话给安妮,要她别再明目张胆到学校来,目前红肿,很快就会转做瘀青的背,应该能说服她。

再不听,就分手吧!

有她陪伴时间过得比较快,没有的话,也不会特别感到无聊。她常挂在口中的思念,从来不曾出现在勇志意识里。

她说,因为爱才会想念,照她的逻辑,勇志并不爱她。

他聪明地隐藏这个残忍事实,无论如何,一个真正恋爱老手,绝不会拿石头砸自己的脚。

安妮在第一阶段便屈服了,她心疼地掉着眼泪,拼命向勇志道歉,保证自己决不会再犯同样错误。

没多久日子回复像是以往的平静。

等他第一月考,考了全校第一名後,外婆不再紧迫盯人,取消他晚上八点过後,不得外出的门禁,但是安妮到家里玩时,房间门还是得敞开着。

勇志觉得外婆单纯可爱。

她想监视自己一举一动,又无法克制,出门和左邻右舍闲聊的慾望。而且一出去就是一、两个小时,在她回来前,他们能够做完,所有她不乐意见到的事情。

一天,他送安妮离开,刚到家,把脚踏车上锁,看见外婆骑着那辆车龄高达十几年,排气管常常会爆喷出,浓臭黑烟的摩托车回来。

她买了勇志爱吃的咸酥鸡和米肠,在他吃东西,看HBO播放的电影长日将尽时,把勇志当作死去丈夫,报告自己一整天收集到的邻里情报。

「一年前,被你吓得住院的何雪,回到学校上课了耶。」

她把旧闻当成新闻来说。

「我们常在学校碰面。」

勇志回答。

「你为什麽没跟我说。」

「我以为你一定比我早知道。」

「刚刚跟村长太太聊天才听到的,她啊!可怜啊!小小年纪动了几次大手术,听说她心脏不止长得怪,而且只有正常人一半,再大一点点,所以她才长不高,这次手术就是在帮心脏整型,整一次不够喔,过一段时间,还要上台北去整第二次,大人都受不了的折腾,可怜这个小女孩独自承受。」

外婆充满惊奇地说,在她认知里,整型仅限於眼睛、鼻子之类部位,动到心脏去,简直匪夷所思。

电影对勇志意义非凡,这和母亲是个电影狂热者,有极大的关系,在怀他时,母亲一看完新上市的DVD,接着重看自己收集的经典老片,像是毕业生、乱世佳人、日落大道、慧星美人等等,西城故事这一片,更被她看坏,重新买了两遍。

母亲的爱好,彷佛经由脐带灌进勇志血液里。

遗传或许能解释,为何他观看电影时,专注力高得异於常人。

像HBO这种没有广告,连续播放的电影台,在他想要看的片子结束前,即便嘴里咬着东西,勇志也会目不转睛盯着萤幕。

「留在医院,或是家里,等到身体全部康复,再回学校上课,对她比较好吧?」

因此当勇志中断收看,转过头来和外婆说话,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除了自己,对他人漠不关心的独特孙子。

「她自己吵着要上学,代表夫妇对她百依百顺,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村长太太説,医生说只要吃药,定期回医院检查,她可以过着和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不能跑、不能跳,算什麽正常人。」

「你怎麽知道?」

「我见过她了,才拉着她跑一点路,她喘得,像是窒息似地。」

「要死了你,到底你想害人家宝贝女儿,住几次院才开心。」

外婆使劲地,在勇志肩膀拍打了一下,他卷起袖子看,上臂留下一个红红巴掌

印,她一出手,一定成伤,从无例外。

「我以後会小心,有多远,离她多远。」

外婆的话点醒了勇志,致人於死的责任,他扛不起。

「我不是要你躲她,没事还要多去关心她。你插班,外公的墓地,代表出了很多力,上次人家怪都没怪你,做人要饮水思源,只要帮得上忙,要像个男子汉,主动去照顾她,知道吗?」

外婆又赏了他一记巴掌,看似随便挥击,却准确无比,又拍中同一个部位,掌印呛红地,像是在上头涂了一层厚厚辣椒油。

「用讲的,我就听的懂,不要每次动手动脚。」

勇志很佩服外婆这一点,每当他习惯了挨打,她总是有办法,用更强力道,让自己感觉到疼痛。

这麽强悍的女人,生出来的女儿,居然娇滴滴地,吃不了一点苦。

「我到底是像谁呢?」

这个问题,勇志不知在脑海想过多少次?他庆幸自己,不像父亲、母亲,潜意识地希望自己,别和他们有丝毫关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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