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年岁的田心桥,两侧刷着白漆的护栏早在风雨中斑驳,被夕照镀上一层物是人非的旧黄。
邵煊静静伫立桥中,一手随性插着裤袋,遥望河面的眸光忧邃蒙胧,没有捕进四周天光云影,似在追忆什麽。
这麽一眼,桥上如画身姿就此映进心底,明明初秋,孟思珝只觉自他身上渲出的秋意更浓,像道气旋旋入四方草木,那一霎,风更寒、逝水更愁。
心间幽幽泛起一股酸楚,她缓步走向他;一察觉身边有人接近,邵煊眨眼灭去眸中微光,别过身,伸指按住眉心克制情绪,不让她瞧见自己极度脆弱的一面。
该如何安慰他?问他妻子的事,只会惹他更难过吧!
孟思珝想了再想决定什麽都不问,以最自然的方式聊天般说道:「老板!我刚才在想眼镜哥爆料的事,真难想像这河岸下埋的全是废土。」
「人家说:『各人造业各人担』,自己老爸决定的事都无从管了,更何况是结婚才牵起关系的岳父大人?」
「虽然很疼小孩啦,但我觉得眼镜哥这人脾气差,又得理不饶人,刚才……刚才还说美菲姊她……」抱臂脚下一跺,她鼓着双颊气道:「没有确切证据就胡乱栽赃,真的让人很生气!」
独角戏演足!自言自语半晌,邵煊终於被她「感动」,缓缓转身接话,声调微带沙哑:「亦怀有他必须扞卫守护的人事,个性上难免强势。」
「可是被他这样防备着,你不觉得有种『好心被雷亲』的感觉吗?」抬眸偷偷瞥他一眼,眼眶还微红着。
「还好,因为不知道他在气什麽,又气得那麽认真,只觉得……要嘛就告诉我原因;不说嘛,我也不会去揣测他的心理,有时看他莫名生气,心里反倒越乐,就越故意和他说话。」他慢条斯理说道,眸里的伤感淡了许多。
「老板!看不出你这麽坏心。」她闻言一愣,随後哈哈大笑起来。
邵煊转头望着她灿然笑颜,心知她正以另一种方式安慰自己,几度欲言又止,面色挣扎半晌後,瞳眸才盈溢一抹感激,间接表达说不出口的话。
见他情绪逐渐恢复,孟思珝暗吁口气笑道:「差不多该回家,对了!上次借的漫画我明天拿去你店里还。」
「你後天再来吧。」
「咦?明天不开店吗?」
「明天……是她的生日忌。」他转头遥望河面,回想刚才失控的一切,只因思念来得毫无预兆,仅在一叶旋落瞬间将人凶猛吞噬,完全无从抵抗。
孟思珝又探头看向他轻覆哀伤的脸,心口微微拧痛了下。原来刚才他在想这个,情人也好、夫妻也好,生日是彼此重要的记念日,其中必定存着许多深刻回忆,如何用几个月的时间稀释情感?
暗叹口气,她转身奔到桥头,回眸,双手圈在唇畔朝他大喊道:「老板——我想她在天上,一定时时想着你,一定也把你的一喜一悲看在眼里,一定……也心疼着你,一定一定!」
他震愕着。
不待他反应,她马上转身奔向回家的路……
ღღღ
夜里的巷弄很静,偶而传来几声狗吠声。
邵煊驾车来到林家,按下门铃後不久,大门咔地一声开锁。走进小小庭院,客厅大门被推开,林巧倩探头出来,似乎刚沐浴完长发还是湿的。
「姊夫!吃饭没?」她灿然笑问,忙着取出拖鞋递到他脚边。
「吃了。」一见她长发披散的娇俏模样,邵煊再次闪神将她贴上林巧薇身影,心头泛苦,又随即甩头甩去脑中的胡思。
满室茶香,林裕福和简月美坐在客厅看电视,他来到两人对面沙发坐下,茶几上摆着一个木雕茶盘,缕缕白烟自小巧壶嘴冒出,林巧倩殷勤取过茶杯,斟了杯热茶递到他面前。
「明天要祭拜的东西都准备齐了吗?」林裕福挺着肚腩窝在沙发中望着他,身任乡长後交际变多,腰围也增了不少寸。
「嗯,蛋糕预约明天早上拿。」
「有没有请法师到塔里念经回向?」简月美冷声问道。
邵煊举起茶杯,听见岳母的问话後,一杯茶就这麽顿在唇边。
「巧薇嫁给你真的很可怜!人都走了,钱也留给你,还舍不得花钱帮她做功德,你不做,我这个做母亲的找人去做!」她怒冲冲的抓起桌上电话。
林巧倩紧张按住母亲的手,忍不住替邵煊说话:「妈,心意到就好,姊姊在世时说过,不希望身後事太过舖陈,让姊夫伤神。」
邵煊俊颜微黯,将半滴都没喝的茶杯搁回茶几上,心头像压着千斤巨石,沉重得无法呼吸。
「对啦!她都懂得替你们着想,但你们有没有良心?也不想想巧薇在世时受尽病痛折磨,难道你们都不希望她来世过得更好,无病无痛长命百岁?」简月美尖着嗓子骂道,一句「你们」骂遍全部人,但一双锐眼却是死盯着邵煊。
没良心……
一阵剧痛自邵煊脑海深处爆发,他咬牙忍下痛楚,不希望场面弄到难看,委婉的退步:「妈,我对礼仪的事不是很了解,法事就麻烦你安排。」
「对啦,就听你妈的,该做的还是要做。」林裕福点头附和妻子的观点,哪对父母不心疼儿女,即便人已离世?
简月美听他软言求和,满意地拿起话筒联络诵经事项,邵煊心想因为尊重彼此,才会亲自上门沟通祭拜事项,现在骂也骂过了,正想起身告辞。
「阿煊,坐下,」林裕福突然唤住他,「我听街坊说,你最近和怀化育幼院常往来?」
「嗯,育幼院最近被封路,报警好像无法解决。」他重新坐回沙发上望着岳父,不知身为乡长的他,对这件事如何看待?
林裕福事不关己,右手嫌弃般一挥,说道:「财团要买不卖,偏要等到黑道介入,那些人不是我们惹得起,你闲闲没事做不要自找麻烦。」
闲闲没事做?他闲闲没事做?邵煊无法接受的眯起眸,心下一阵反感,感觉和岳父岳母越来越难沟通。
此时简月美联络完诵经事项,搁下电话插话进来:「那间育幼院不是政府设置,是私人的,根本是利用社会同情捐款,变相的骗钱手段,谁晓得他们的钱都用到哪去?」
「妈,你没有深入了解他们,据我所知,他们确实尽心在照顾那些失依孩子。」想起杨亦怀扞卫孩子的模样,邵煊抑下心中怒气,经由简月美这段话,大致可以推想出之前中伤育幼院的流言是什麽。
被邵煊的话一戳,简月美像只高傲易怒的猫,声调瞬间拉高,急促骂道:「你呀……好好设计师不做,只会想东想西,不要最後被人把身上的钱牵牵走。我实在想不通,在这里开租书店可以赚多少钱?还给人看免费?脑袋不知道在想什麽。」
林巧倩了解母亲呛辣个性,忍不住又跳出来替邵煊讲话:「妈,生意本来就是要先打响名声,再长期经营。」
「你也是,起什麽哄?提了那麽多小说回来,每天晚上上网聊天,有看半本吗?」
被母亲说破,她面上一红,噘着唇一时答不出话。
「唉,好了啦,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吵吵闹闹。」林裕福满面不耐烦。
「抱歉,让你们操心了,如果一年後营收还是做不起来,我自然会收起它。」邵煊倍觉难堪,心口一酸霍地起身,在三人错愕目光中走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