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检验报告出来,邵煊怀着忐忑心情再次踏进诊疗室和医生会谈。
「检验结果为星状细胞瘤,Ⅳ级,这次复发速度快,肿瘤接近脑干,开刀困难,因为是浸润性的形态,就算能摘除也拿不乾净,预後不好。」苏育民低头解读手中检验报告。
邵煊面色惨白震愕到说不出话,脑中嘈杂一片,医生的声音说一段、忘一段,完全无法组织思考,苏育民望着他不语,静静等他消化事实接受结果。
「多久……」他咬紧牙关,双手在腿上紧握成拳,极力撑住自己不致崩溃。
「不治疗三至六个月,接受加马刀放射治疗,或许可从半年延长至一年。」
那一年後呢?
脸一垂,点点泪水滴落在他握得紧绷的手背上,满心无措说道:「医生,我不知道该怎麽做……我们结婚不到一年……我想救她……真的想救她,想让她活下来……五年也好,三年也好……」
「回去和她的父母讨论一下,别独自承担。」见他伤心至极,苏育民暗叹口气,视线落在林巧薇病历表上的年龄格,二十五岁,正是人生准备冲刺的时候,行医数年看过无数生死,亲口为自己的病患宣告无法治癒时,心头亦感无力。
彷佛还在和命运顽抗,邵煊无法点头应允,心知屈服了,便是开启另一条路,最终走进封闭死巷,没有美丽前景,只有无止尽的泪水。
没人有心理准备迎接死亡。
邵煊回家和林裕福夫妇深谈後,听见自己的女儿生命不到半年,简月美完全无法接受事实,泪流满面伏在丈夫胸前痛哭。
「阿煊,这件事先别告诉巧薇,再找别的医生诊断看看……」林裕福同样六神无主,伸手拭着眼角泪水,事情来得太突然,没人能在第一时间理智做出後续处理,情感至上,只能先选择欺瞒。
晚上回到医院,佯装没事和林巧薇说说笑笑,伴她入睡後,夜渐深,冰凝的空气压得胸口喘不过气,他躺在折叠床上完全无法入眠,一睡着又马上惊醒。
怕她被什麽抢走似,双手撑在林巧薇身侧护卫着,静静凝视她的睡颜,胸口刀割般的疼,从没那麽焦虑过,彷佛有头巨兽在身後追赶,她的生命每分每秒在倒数,容不得停下脚步歇息。
不服!不放弃!想救她!所以坚决和命运抗争到底。
毅然向公司请了长假,将林巧薇的核磁共振影像拷贝成CD,带着病理报告走遍国内北、中、南各大家医院,甚至搭着夜车远赴花莲,挂号请不同神经外科医生看片,然而评估後得到的结论都不佳。
肿瘤位在脑干,脑干为脑神经发源地,掌管呼吸、心跳、血压与意识,又是难缠的胶质瘤,手术中极可能造成重大神经伤害,甚至死亡。
邵煊完全吃不下饭,心急到几近崩溃,每走出一间看诊室,便代表一个希望的幻灭,每一次幻灭,都必须强迫自己撑起更大勇气才能走向下一站。
一个星期後来到某家医院,医生见他气色不佳,看过片子後直言道:「GBM是所有恶性脑瘤里恶性程度最高,这样的病人手术、放射、化学治疗都不一定有效,不如把握能和她相处的时间,必要时让她走进安宁,减少痛苦。」
寒流来袭的十二月中旬,天空飘着细雨,邵煊木然走出医院,无言仰望天空,冰寒雨丝打在脸庞上已经无法冻住泪水……
『这样的病人病发後,随着肿瘤压迫会抑制住呼吸,病人由清醒、嗜睡、半昏迷、昏迷,最後死亡。』
「拿我十年寿命延长她的生命,这样也算贪心吗?」累极又不甘心的他,脑袋昏昏沉沉,再次和老天爷讨价还价起来,「还是太少?二十年行吗?三十年行吗?」
数千年来,人类科技已进步到登上太空,却无人能战胜天命。泪目间,风流云走视他为天地微尘,水月皆无情,不解人间病苦。
最终还是回到原医院,邵煊不敢将自己的情绪带进病房,必须在病房门口花点时间整顿心情,才能微笑面对妻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巧薇的症状逐渐加剧,复视、剧烈头痛……而伽马刀的放射治疗也开始,钴60经聚焦後集中照射肿瘤,抑制其生长。
第一天治疗後,林巧薇数不清吐了几次,怀抱吐到浑身虚软的她,邵煊分不清自己这样的决定倒底是在救她,还是在害她。
三月中旬再照核磁共振,原本缩小一点的肿瘤再次增长,并在其他部位发现两颗小肿瘤,医生告知转移时,邵煊整个人再次受到打击,和肿瘤和平共存的最後一丝希冀完全破灭。
深夜人静,点着夜灯的病房幽暗不明,他精疲力竭坐在病床边望着日渐削瘦的妻子,许久,缓缓移坐置物柜前,打开抽屉取出卖菜大婶给的佛书,犹豫了下才恭敬翻开第一页,就着幽暗灯光一字字默读佛书里的经文。
他双手微颤翻着书页,眼泪嗒地滴落,伸手拂去纸面泪痕,一行一行读着,眼前视界再次模糊,泪水又滴落……
床上被褥突然动了起来。
「好暗……不要……不要……」林巧薇颤着身躯挣扎着。
「巧薇,做梦吗?」拭去眼泪,他迅速起身移坐到床畔,握住她的肩轻轻摇醒。
「开灯……我看不清楚……」瘦得成爪的手突然揪住他的手臂,她睁开眼喘息着,焦距无法集中他脸上。
邵煊将灯打开,三段式的灯开到最亮。
「好暗……开灯……我好怕……我死了吗?我不要死……我还有好多事想做……不想死……」随着视力衰退,强烈感觉被这世界逐渐遗弃,害怕就此一眠不起,那是一种连梦都无法拥有的深深悲哀。
「巧薇,我一直在这里。」无力再为她构筑虚幻希望,邵煊只能紧紧抱住她,告诉她决不弃离。
突然,窗外大雨倾盆而下,她安静下来静静听着雨声,听着他一次又一次承诺,脸颊上有泪,但不是她的泪。
「下雨了……」细细感受脸上微温的雨。
「嗯,好大的雨。」他哽咽道。
「雨停……会有彩虹吗?」
他想了下轻轻点头,坚决、微恨说道:「会!就算老天爷不施舍,等雨停,我给。」
ღღღ
三月下旬的午後。
病房百叶窗刷地被拉开,露出一张清瘦的憔悴脸庞。修短头发、刮掉面上胡髭後,邵煊整个人年轻数岁,但眼底的沧桑又像经历数十年人世磨练。
春阳斜洒,这个角度正好,他抱起林巧薇坐在窗前长椅上。
她的头无力枕靠他的颈窝,感觉指掌间被塞进一个长形冰冷的事物,略略打起精神,以气声轻问:「……这是什麽?」
「猜呀。」
「猜不出……」
「小学教过,三角形、透明的、可以折射阳光的东西。」
「三……棱镜?」
「答对了。」他轻笑,低头在她额上轻印一吻。
举起三棱镜,映着阳光,缓缓旋动调整角度,微调再微调,一道椭圆形的七彩光芒倏地被折射到正前方的白墙上,分离的色层相当耀眼美丽。
「彩虹,是太阳光受水滴折射产生,而三棱镜也能分离阳光,肉眼看不到并不代表它就不存在,它只是隐藏了。」
静静听着,她抬起脸努力集中双眸焦距盯着前方白墙,邵煊低头看着她的表情,不知道现在的她还能看见多少。
许久,她缓缓绽出一抹笑:「原来彩虹这麽近……可以掌握在手中……据说……彩虹的两端,有小矮人留下的宝藏……」
「小矮人的宝藏?」
「在这里……彩虹的起点没有宝藏,只有你……」
「我一直在。」胸口一阵酸疼,他咬牙忍住。
静静看着那道光芒许久,知足了,像聊天气似,她吁了口气微笑道:「阿煊……够了喔……」
「该休息了,巧薇。」邵煊浑身一震,打断她的话,准备抱她回床。
她不依摇头,伸手攀住他的肩,靠着他耳畔虚弱说道:「真的够了……虽然你和爸妈不说……但,我都知道……」
「对不起,我骗了你……」泪水潸然滑落,他逃避什麽别开脸,突然好恨自己为什麽不在一开始对她说明病情,为什麽要听信林裕福的话选择欺瞒,让她一个人在病痛中慢慢领悟出事实,这是何等残忍?
「别说对不起,我没有遗憾了……要说遗憾,就是没能给你一个孩子……但没孩子拖着你也好……」
「孩子不重要!不重要!我只要你!只要你好好的……」
「煊……看不见的东西,不代表不存在,」指尖抚上他不肯看向自己、满是泪痕的脸,轻轻扳转过来恋恋亲吻,「我不在你身边,不代表我不存在……也许去到那里,我会拥有天使的能力……赐你幸福……」
崩溃了,他紧抱住她,将脸埋在她颈窝,像个无助孩子痛哭起来。
「原来你这麽爱哭……真想……把你的眼泪装起来。」她一脸不舍,眼角泪水在阳光下轻闪,顿了顿,下了个决定歛起笑容:「煊,我不想打针吃药了……下次睡着,就别叫醒我……我先走,去那里等你……你别太快来,不然我会把你赶出去……」
竟然自己决定生死!他哭得不能自抑,不想失去她,又不想让她继续受苦,一颗心痛得像被撕成两半。
「最好看到你时……是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公公……最好,彼此站在面前……我认不得你,但你却认出了我……然後你会笑笑说……『我老了,巧薇你都没变……还是那麽美……』」
==============
特别感谢苏愚提供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