歛起面上愠意,邵煊弯身坐进驾驶座,转头看向坐在副座、面色有些苍白的长发纤瘦女子,柔声问道:「巧薇,刚才刹车有没有撞痛哪里?」
「还好……只是吓了一跳。」林巧薇轻蹙眉心,说话声音有些中气不足,「阿煊……她有没有怎样?」
「只是摔痛屁股。」轻哼了声,他伸指揉去她眉间忧意,而後拂开她垂於肩头异常乌亮的长发,微调安全带的松紧度。
「没受伤就好……」她抚胸吁了口气。
「嗯,走吧!」他微笑点头,旋动钥匙发动轿车,回头瞥了眼刚才差点被他撞到的女孩。
林巧薇循着他的视线,看见那个女孩满面沮丧站在路边,有些同情说道:「很难过的样子,好像也被你吓到了。」
「我有这麽凶吗?」邵煊失笑,没好气地白她一眼,轻踩油门驾车驶离大街。
「没有吗?留了胡子整个人老上三岁,发型绑成这样像个怪叔叔。」她伸指点住他右颊。
「什麽话呀……」他一脸冤枉苦笑,「这是工作要求!设计师这行业要和大老板交手谈个百万级以上的case,穿着随便,客户第一眼就对你的专业和设计产生质疑。」
林巧薇唇角微弯静静聆听,喜欢他谈工作时侧头凝思的小动作,认真表情带抹穿透人心的魅力。
「穿得前卫叫创意,穿得乾净整齐叫稳重,不修边幅叫艺术;但是对某些客户来说,前卫是虚有其表,整齐叫死板,不修边幅叫邋遢……」
两人闲谈间,轿车驶至一处插满竞选旗帜的活动广场,路边停满造势游行的车辆,广场後方中央搭起一座舞台,台上背墙是一幅巨型看板,放大数百倍的乡长候选人抱拳拜票,右边文宣写着「二号林裕福」。
下车後,邵煊和林巧薇站在广场入口处,遥望前方,台前挤满参与造势游行的支持者,他弯身将林巧薇的外套拢紧扣上,语气带点无奈问道:「人很多,真的要过去吗?」
「妈妈、大哥和妹妹都出来帮忙竞选,独缺我,感觉很不合群。」她坚持。
他没辙一笑,见广场上往来人杂,自口袋取出口罩帮她戴上,随後牵着她的手穿过鼓噪人群走向舞台。行至中途,林巧薇突然挣开他的手抱住头,邵煊紧张回头,她没事朝他笑了笑,指指耳朵受不了四周的嘈杂。
邵煊松了口气重新牵起她的手,两人来到舞台右侧,他张臂将她护进怀里搂住,抬眸望向台上林裕福,亦是他的岳父,此刻右侧伴着岳母简月美,左侧立着大儿子和二女儿。
看着相貌和林巧薇极为神似的妹妹林巧倩,肤色健康、神采照人,邵煊心里微微一叹,搂住妻子的双臂又收紧了些。
「……第三条,除了现有的老人福利津贴外,咱田心村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每人每年加发重阳敬老金五仟元,提高生育补助金到一万五仟元,大家说好不好?」
「好!」
「第四条,中选後,我会全心投入公共建设和教育,保护地方环境……」
台上说得口沫横飞,台下支持者掌声呼声震天,此时,林裕福和妻儿四人向前一站,手牵手预备和群众一同宣誓。
「阿煊,我要上台。」望着四人心手相牵的景象,林巧薇满脸渴求。
「巧薇。」他蹙眉摇头。
「我上台就好,你在这里等我。」心知他不喜欢参与政治活动,前几天父亲来电询问要不要参与游行,他坚决婉拒。
毕竟是一家人,见她执意上台,邵煊没辙地松手,林巧薇自右侧楼梯缓步上台,台上四人同时发现她,林裕福面露惊喜搂住她的肩,拿起麦克风喊道:「各位乡亲,这是我的大女儿啦!」
台下掌声不断,林巧薇接过父亲手中麦克风,拉下口罩柔声笑道:「我爸爸是一位非常热心的人,以前当家长会长时,常常帮学校争取福利……」
不想离她太远,邵煊穿过人群走向舞台前的中央位置,才刚站定,马上听见四周传来一些闲语。
「真会生,两个女儿都这麽漂亮。」
「大女儿气质真好,我记得年初嫁掉了……」
「听说大的之前好像生过病……」
「保护环境?哼!这种鬼话也说得出口。」一抹突兀男声嘲讽说道。
邵煊闻声看向左侧,只见一名戴着眼镜的斯文男子立於身旁,略带忿恨的眸光直直盯着台上,彷佛和林裕福有仇。
「一群嘴上说懂,实际不解人间疾苦的政客,连女儿都洗脑洗到这麽纡腐,只会讲这种冠冕堂皇的表面话。」男子貌似自言自语,声音却大到旁人无法忽略。
说得如此直白,邵煊直觉那些话是故意讲给他听,心里有些不满,正想出声质问用意,男子突然冷冷撇笑转身钻进人群里,他只看见那人外套背上印着「怀化育幼院」的字样,随後被层层人墙隔离。
突然,麦克风叩隆坠地的声响透过喇叭放大,四周一片惊叫声响起,邵煊回头,台上乱成一团,迅速横扫众人一眼,站着的人独缺——
「巧薇!」心脏几乎停止,他拨开群众冲至台前攀上舞台,果然看见林裕福半跪地上怀抱昏迷不醒的林巧薇,简月美和林巧倩焦急围在旁边。
「叫救护车!」
大哥林正宇急忙取出手机拨号。
邵煊心乱如麻,迅速脱下外套覆住林巧薇身子,张开双手想将她移至自己怀中;但林裕福对他却视而不见,只是满面疼惜搂紧女儿。他微微错愕着,直觉岳父对自己毫不关心竞选一事相当介怀。
「大女儿讲到一半,突然痛苦抱头倒在地上……」
「那麽巧?不会在演戏吧!」
等待救护车到来期间,台下群众嘈杂讨论,甚至有人怀疑作戏,不少民众好奇挤到台前询问状况。
林裕福伸手拂开林巧薇脸上散乱发丝,对民众询问几乎有问必答:「我女儿两年多前脑里长瘤,开刀切除後身体一直不好。」
「脑瘤呀……怎麽会生这种病?」人群中一位阿婆同情说道。
「看她生病心里也很痛苦,两年来想多做善事替女儿积福,所以才出来竞选乡长……希望为乡民争取急症医疗服务和补助。」说到最後,林裕福已语带哽咽。
邵煊闻言像被浇了桶冷水,俊眸带抹质疑望着面色沉痛的岳父,在这紧要关头还能藉着女儿病痛发表新政见,是真情流露?还是做作?
救护车抵达後,林裕福郑重叮嘱林巧倩陪同,便继续下午的造势活动,充份展现为民服务奉献的决心。
急诊室候诊区,空气弥漫一股淡淡药味,等待检查的时间分秒煎熬,邵煊不时轻扯领口抒解胸臆窒闷。
「姊夫,你还好吧?」坐在身边的林巧倩关心问道。
「嗯……」
见他心不在焉随口回应,林巧倩面色有点不是滋味。
此时,看诊室的门一开,一名护士探头唤道:「林巧薇家属。」
心知检查报告出来,邵煊忐忑起身走向看诊室,在这生死一门之隔的医院里,毫无准备的推开那扇门,从此开启流长如河的悲伤,世界转瞬变调——
急诊室安排神经外科医生会诊,方桌後坐着一名四十多岁、肤色略白、面貌清瘦的白袍医生,正是林巧薇第一次手术的执刀医生,两年来每三个月的定期追踪检查都是挂他的诊。
「苏医生。」他拉开椅子坐下,乍见熟悉的医生心情略定,视线缓缓移上右侧电脑萤幕。
「CT和核磁共振影像判定……是脑干占位性病变,肿瘤有三公分大,已压迫干脑,可能是胶质瘤,必须住院做更详细的检查……」苏育民指着电脑萤幕上的脑部影像图,中央明显可见一个肿块,显影并不平均。
邵煊面色霎白,脑中轰然一响,完全无法组织听到的一切。任何人都知道,不管什麽病,复发都是严重且高度致命的,更何况位置在生命的中枢——脑干。
下意识抗拒接受检查结果,又强迫自己必须集中精神听懂他在讲解什麽,医生的声音带着回音,每个字句像散落的拼图般零碎,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忽远忽近。
和林巧薇认识两年,结婚十一个月,过去除了三个月的定期追踪检查外,他和她最初脑瘤病程并无交集。
为了了解手术预後情形,曾经查过许多脑瘤相关资料,明白星状细胞瘤即使是良性,手术切除後还是有复发的可能,而他始终相信两人同心一定可以战胜病魔;但现在这些信念随着得知妻子脑瘤复发逐渐崩解。
邵煊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出看诊室,胸口难受得像被重击过,恍惚伫立候诊间,病人、换药车、医护人员来来去去,在他瞳眸里彷若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