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後，高慎知立刻回到科内收拾办公桌。这个月他本来应该在东京，提早回来也没有排班，下个月就必须到Ａ大支援，现在开始收拾是合理的决定。
他站在办公桌前，刚开始收拾几份文件，就开始发愣。
他实在不想离开。
如果哭泣可以挽回，他一定马上哭给大家看。
该放弃吗？像安恬恬说的，听话去念书。从善如流去考研究所，做和学长姐一样的事，现在改变还来得及吗？主任会原谅，会让他回来吗？
高慎知目光触及一本日志。
那是双轨小组的日志，Ｃ大双轨小组成立快两年，辅导的案例都记录在里面。这里面可说是他过去一年的总结。
「学、学长？」这届的总医师彭舜谷是个聪明小巧的女生，很得主任宠爱。
她打断了高慎知思绪，手里拿着一封邀请函来找他。「这个月月底科内举办迎新送旧，请你务必要来参加。」
地点在邻近的五星级大饭店。高慎知扫过一眼，皱眉说：「不用了。不用邀请我，我不会去。」
这种事就是这样。迎新掺杂着期待喜悦，送旧则总有些许尴尬，走人很少是两相情愿。
彭舜谷脸一沉，学长的脾气她倒也明白，不喜交际，无心於科内事务。不去的理由她也懒得问，只抛下一句话。「总之我有来问过学长了。去或不去，自然由学长自己决定。」
高慎知没答话，自顾察看手上的日志。彭舜谷受到冷落，索性便走出办公室，不再管高慎知去不去迎新送旧了。
既然已经被逐出Ｃ大，失去未来的学长，也没有必要再将他当成学长看待。
这是彭舜谷的思维。很遗憾的，也是Ｃ大许许多多住院医生的思维。
纵然高慎知曾在临床上助他们一臂之力，听到高慎知要走，没有人有特别表示，甚至有并不意外的声浪出现。
只是为期一年的支援，Ｃ大急诊内部却不再将高慎知当成Ｃ大的医生。
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典型的Ｃ大医生。
没有学位、拿不出论文，也没有打算朝这方面发展。
他对临床的热情使人敬佩，但不是一个该学习的典范。
高慎知一页页翻阅日志。
现在的办公室很静，没有别人侵扰，高慎知得以回想起自己选择这条道路的前因後果。
这两年，从高慎知R4开始到现在，每一笔出勤都记录在里面，还包括後续追踪、社工资料。这本子记录了许多家庭、许多人生，大部分都还未结案，高慎知却已必须离开。
他翻开其中一页，找到那位患者，让他自此投身双轨制到院前救护的患者。
那是在两年前，一个和今日截然不同的酷寒冬夜。那天寒流来袭，就算待在室内都觉得冷。高慎知值双轨班，一上班就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那时，高慎知还是住院医生。有那麽点不知天高地厚，对双轨制紧急救护也没那麽投入。
所谓的双轨制紧急救护，主要是在急诊室外到院前，消防队救护人员接到一一九通报勤务後，若评估为重大疾病及外伤，同时向责任医院启动双轨小组。该负责的责任医院便派遣医护前往第一现场执行急救。
主要的用意当然就是抢时间。尤其是心因性猝死病患，救活的机率随着时间流逝慢慢降低，差异性几乎到达读秒的程度。因此，除了推广高级心肺复苏术外，也同时实施双轨制紧急救护，希望能更增进存活率。
虽然卫生单位推展得如火如荼，医院方面参与度却不高，主要原因当然是人力不足。再加上这块与学术相关性低，愿意投入的医生也不多。
高慎知在值班室，正在研读历届考古题，准备急诊专科医师考试。重达四点五公斤的砖块教科书也在旁边展开，有问题随时可以查阅。双轨制紧急救护待命时间长，事情却远较一线班少，十分适合拿来准备考试。当初标下这案子，就是R4和主治医生交相贼，避之唯恐不及的主治医生和求之不得的R4导致如今的模样。
也就是说，值双轨医疗班的大多是要准备考试的第四年住院医师。
那时候，双轨制到院前紧急救护才开始没几个月。消防局救护队普遍没有概念，呼叫的次数也不多。
高慎知正在用力背书……
忽然听见连接消防局的无线电呼叫器嘎声一响，流畅的通报从喇叭扩音出来。
「中正九么呼叫Ｃ大医院，九么接获通报，有一名心脏血管病史的老者昏迷在家，我们正要出勤。请双轨小组予以协助。」
高慎知正念书到念不下去，一听见要求出勤。立即确认位置，一使眼色，整个团队立即动员，奔上救护车执行双轨制紧急救护。
「Ｃ大急诊双轨小组准备出勤。」回报过後，司机大哥王德明一踩油门，紧急救护铃响起，驶离Ｃ大急诊准备执行救护。具有EMT2资格的德明刚从消防局救护队退役，主要是消防局的值班制度让他吃不消，宁愿前来薪水较少甚至也较没保障的Ｃ大就职。
其实患者家距离Ｃ大很近，大约五分钟後，双轨小组和消防局救护车同时到达。「卡紧！卡紧！我叫伊拢就妹精神！」等在门口的老太太扶着年逾八十的老公公，心急如焚的呼唤他们。
过去一看，阿公全身冒冷汗，口吐白沫叫也叫不醒。
高慎知按照所学，凡是昏迷患者必先检查血糖问题。刚好Ｃ大救护车有配备血糖机，立即拿出来使用。
「赶快先帮他验个onetouch！」（注：快速血糖检验，只需要手指戳一下放入机器就可以在十五秒内得到血糖值。）
回头问老奶奶：「阿公有心脏病还是糖尿病吗？」
随行护理人员淑芳随即拿出血糖机，右手拿刺血针在老者指头戳了一下，挤了点血到血糖试纸上检验。「高医师，onetouch35。」（注：血糖值35为低血糖。）
这时阿公已经送上紧急救护推床，推入救护车预备送到医院急诊室。
淑芳帮忙装置氧气，高慎知随即拿起软针替阿公打上点滴。「给我四支50%糖水，我要帮阿公注射。然後帮阿公做张心电图。」就算是疑似低血糖患者，还是可能合并心肌梗塞，尤其是突然昏迷的患者更要小心。
淑芳迅速抽好四支糖水注射液。高慎知接过，注射进阿公点滴里。不到一分钟，阿公开始皱眉头，眼皮也微微抽动。
五分钟後，阿公完全醒了。
这次救护无惊无险，阿公在Ｃ大急诊观察数小时後开开心心出院。
然而，不到三天。阿公又来了。
再度昏迷，启动双轨制紧急救护。
发现又是一样的原因，低血糖昏迷。
这次高慎知觉得不太寻常，仔细询问阿公糖尿病控制状况，血糖目前用胰岛素注射控制，最近常常头晕。
头晕可能是低血糖早期徵兆。不过怎会如此，阿公注射胰岛素已经迈入第五个年头，都是由奶奶负责注射，以往都控制得很好。最近也没更改剂量，阿公食慾也没有特别减低的状况。
糖尿病患者低血糖最常见原因是饮食控制不良，用餐不定时定量，以至於血糖忽高忽低。阿公已经是老牌糖尿病号，当然没有犯这种错误。
这次在急诊做了一番检查。阿公所有检验报告都很正常，观察数小时阿公再度出院。
不到两天，阿公又出现了。
低血糖昏迷。
反覆性低血糖的确有必要住院检查，阿公内分泌系统究竟出了甚麽问题。莫非是肾上腺素低下？高慎知第三次将阿公送入急诊室，皱着眉苦思，他现在对阿公的状况产生了高度兴趣。
「黑咧……医生，挖胰岛素用完啊！你ㄟ荡搁开一支吼我抹？」阿婆因为接连三次遇上高慎知，对这位年轻医生不自觉产生依赖，发现有问题赶紧找他。
「胰岛素用完了？」不对呀！高慎知查看过纪录，阿公使用的是笔型胰岛素注射器，还有十天才要领药。这种药物照理说都是算得刚刚好，顶多误差一两天而已，怎麽可能提早用完。
「阿公最近打得比较多吗？怎麽没有算好。」
「没啦！打得一样啊！我唛不知道这拜这呢紧都没啊！」
高慎知疑窦顿起，要阿婆拿出胰岛素注射器来看。
一看之下，真相大白。
病历上阿公注射的剂量是每天早上二十单位，不知为何显现在注射器刻度的是三十单位。等於阿公每天多注射了十单位，难怪会一直低血糖。
「阿婆，这个错了啦！阿公应该注二十，你怎麽给他注三十。」
阿婆听见这麽说，眯起眼睛，嘀咕说：「我看这是二十啊？」阿婆拿得很近来看，拚命眨眼睛还是看不清楚。
高慎知懂了。问题不在阿公身上，身体出状况的是阿婆。
由於阿公的胰岛素都是阿婆负责注射，阿婆视力减退，就自然影响到阿公的血糖控制状况。
当下，他把阿婆带去看眼科，诊断为重度白内障，必须开刀处理。
这件事带给高慎知一个领悟。光会治疗疾病，无法使患者康复。更重要的是患者周边，那些与他千丝万缕连系的人们。
高慎知本来就对学术没甚麽兴趣。勉强去做也很挣扎，经过这件事，他不再迷惘，找到自己的方向。
他阖上笔记本，心里喃喃念着：「要调职到Ａ大去，还是得跟这些人说一声才行。」
阿婆开过白内障後，视力恢复得很好。没再发生打错胰岛素的事件，阿公生活恢复平稳，两夫妇很少再到急诊报到，自然也未曾启动过双轨紧急救护。
阿婆在Ｃ大附近经营一家刨冰店。从那次事件後，高慎知就常常光顾，享用阿婆的美味黑糖刨冰。
阿婆不收他的钱，高慎知只好带些水果去，三人坐在骑楼的矮凳，常常一开讲就是大半天。
现在，高慎知走出Ｃ大急诊。他又想吃黑糖刨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