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
你不在。
他在。
谁不在。
一望无际的是一整片或深蓝或浅蓝的海水,在阳光灿灿夺目之下烁烁动人。
张壤站在沙上皱着眉头,海风一阵一阵往他身上吹去,在强劲的一阵风吹则夹带几粒砂石,他舔舔乾涩的嘴唇,将黏附在嘴唇上的砂粒带进口腔里。
粗糙。张壤想,含在口中的砂像是外来的闯入者,粗鲁地占得柔软的一席之地。
他试着假装自己是只河蚌,以温润来包容。
虽然说不是初次来到但也绝对绝对不是最後一次。
只是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何来这里的必要性,现在不是该来这个地方旅游的时节,但是价格低廉尤其没有闹哄哄的汗水与躁热,对张壤来说这就成就了来这里的理由之一。
待在城市中心内他感觉不到这里的所有观感,台中距离这里太过遥远了,虽然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同一片天空之下,却触及不到这里。
大约几年前,张壤没有伸出指头算算,但大约是很久以前。
做人还不够温和内敛的时候,会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或气结或伤心的那个年纪。
大约还记得记忆中的自己头发还短、眉头揪着像看什都不顺眼,脾气还很大、不轻易原谅自己与别人,不掩藏自己眼底一抹对别人的轻视。
大约是那样子的记忆之下,他穿着黑西装庄重地开着车子来到这里。
初踏下车内温暖的暖气,他人就後悔了,後悔自己竟然开了莫约三个钟头的车子来到这里,而且是午夜只适合死人复活的凌晨一点半。
跟他同行的是另一位女孩子,留着半长的发,优雅的紮成马尾,脸上抹着淡妆,优雅犹如一尊被展示在美术馆的艺术品。
薄薄的唇始终紧闭着,一路上除了刚开始的寒喧之外,他们之间没再多说甚麽话;车内播放着张壤最爱的歌手专辑,除了刚开始那像是跳针的节奏之外,剩下来的音乐声在车子里就等同静默。
好几次张壤转过头去看着那女孩子,身穿黑色及膝连身洋装,膝盖与膝盖并拢,偶尔只有小幅度的偏头动作,应该也是觉得车程太长而觉得辛苦多。
记得当时天色漆黑连月亮的光晕也不明,整条路上漆黑的像是随时都有埋伏的怪物现身攻击。
张壤将左手撑着太阳穴,车速不快不慢像炖汤的火。
他走过那一条萧条的沙滩,季节不对、时候不对,整个火热的沙滩像是顿时间走入冰河时期,所有的生物脱离那块寒冻,徒留下一大块的凄冷。
他拉紧身上的穿着的外套,手插在口袋内,看在旁人眼中那是何等孤独,独自一个人走着而身影没落并且孤单。
其实不然。
时常这麽的去认为别人,却忽略了一个人的独立特点,除了他的五官外貌,更更重要的是个人的回忆,赋予这个人无法被取代的特性。
张壤载重着一个人的回忆。
还记得高中三年级一整个联考最後的冲刺季节,那是冬天却要比所有有生之年所度过的要为寒冷;却又比所有更要暖和人心。
距离毕业旅行的日子越来越靠近,班上的人就更像是被关在笼子里那般窜动着,浮动的心没有因为考试日子将近而稍有安定,反而愈发夸张的玩乐起来。
是准备了许多行头,说好偷带的啤酒、说好要看的色情书刊,越是靠近了连课本索性也不开了,乾脆点,黑板上的倒数就等回来後再继续。
於是就抱持着这样的心情背着背包往惊为天人的辽阔出发了。
张壤想着,当时之所以会这麽愉快到底是为什麽,可是却没有证据足以证明那一切是真是假,就连当时的照片都像是伪证。
上头的笑容是刻意勾起的;连背景也都像是一块布幕,所有的人轮番上阵,摆上适当的动作、定点,然後倾出大笑。
太矛盾了,於是眼泪就这麽样的掉下来了。
烦躁不安,像是失去了些甚麽重心於是为之倾斜,再也找不回当初奉为圭臬的准头。
一群人不畏寒冷地扒光衣服往海边跳去,整个海面死静却被这群少年掀起波澜,一整个笑闹打乱了静谧的海线,滔滔是群海声又滔滔是群笑声。
还记得当时的张壤还不这麽让人觉得难以相处,甚至是班上男生群的领袖,生的高壮并且谈笑间举手投足都有股傲人的气质,不至於轻挑让人讨厌,但适度地带点幽默。
还记的班上几位女孩也有过爱慕,学妹的情书也收过几封,但总是收下之後礼貌回绝,『谢谢你喜欢我,但我还没打算这阶段交往女朋友。』
叹了一口气,张壤从口袋里掏出菸盒子,菸的牌子换了又换,从畅销品牌七星换成鲜少人会抽的王牌,换着换着还找不到自己合适的那一缘。
摆摆手罢,他就口菸管,熟练地点了火之後吸取尼古丁。
其实他从来不知道他想从菸里面获得甚麽,只是渐渐的就习惯在急躁不安的时候想吸上一口菸以获得平缓。
工作的时候,常常藉着外出吃饭喝咖啡时抽上一根,走的急匆匆连菸也是大口大口的吸着,一瞬间那整根的菸都成了委靡的菸灰,轻轻的风轻轻一吹全都散了。
虽然那些东西顺着风势即可烟消云散,但心底一池却起了小小的涟漪久久无法平复,於是他渐渐沉默了,在上了大学之後。
那种沉默不是不开口的沉默,而是一股犹如令人惶恐的病毒,察觉得到病毒的存在,却无可法子去避免与对抗--张壤依旧是活跃地生活着,顶着帅气莫名又气质出众的光环来到了新的生活圈。
也在这样子受欢迎的程度之下交往了女朋友闹了几个花边新闻,但无碍他的言论,因为其实也不是些甚麽严重的滥爱八卦。
大一上学期期中考前後便交了同是财金系但是与张壤不同组别的女孩子,女孩子称不上是网路相簿正妹的那种等级好歹也是清秀佳人一枚。
恋情持久到了大三之後才正式告吹,多方人马认定是双方有了更完美的理想目标,否则怎麽看都是两相好。
虽说是这个样子没错了,但意外的却没人觉得张壤与一般人相同,觉得他有股不可知的疏离感,会笑、会问好,也跟着系上的人做活动等等,但就是有股说不出口地违和感。
於是就把他神格化了。
不可亵渎那般的崇高精神,与他人污泥化的人格不可同做比拟。
张壤走过了沙滩,正如同徐志摩那般所写的:『我轻轻的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那般轻描淡写,却又留下写意的脚印,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後像壮烈的诗篇。
看不出来的是他那股浓烈的化不开的思念,像暗潮那般胸涌。
快要结束返校时的营火晚会,营火烧的老高,而大夥儿的气氛也燃到最高点,是群群又跳又笑着,又唱又叫着,班导一时管不上这麽多也由着他们继续放浪形骸。
远处的沙滩上张壤正坐在一旁,抽着菸,高中时期是他第一次抽菸,没甚麽特别的理由就像所有想装大人的小孩一样。
「在这里干嘛?」那同班同学像缕幽魂似的走到身旁,「抽菸。」张壤理所当然的答道,「学大人。」耸耸肩膀他说。
「要回去了耶好舍不得喔。」同学又说,瞧眼望着张壤钢硬的侧脸,「还有好多书没看完。」他接着说。
「其实我超讨厌考试。」同班同学开口说,语气怨恨不像平时在般上相处时那般圆融和谐,像天使一般。
「也讨厌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制度。」
张壤撇头看着眼前的同班同学,一贯是柔和的发色还有漂亮的眼睛,但是口语之间多了几分厌恶。
与平时的他没有丝毫相同,乍看之下宛若是两个人。
「你知道吗?」同班同学说,「虽然说你会跟别人打闹,但感觉你其实没有很热衷。」
张壤思考着这句话,其意义渐渐在他心中像是破土而出的绿芽,崩解了那块园地。
话题就此打住了,没再多谈论下去,顿时张壤失落万分,或许心底有股冲动,急欲呕出关於他自身的歪斜。
但是远处营火烧的嘹亮,几个同学已经拿起冲天炮往海边冲去,嘴里连声吼着张壤的名字要他带头。
隔开了关於被崩坏的那一块园地,同班同学笑着然後转身跟他那群好友谈天。
再回到学校之後所有的秩序都已经恢复,心平气和的填写永远写不完的考卷还有读不完的书本。
起初还很在意同班同学的动向,但没过多久就发现他又是那个温吞的少年,躲在镜片後面努力的读书,成绩依旧是最好的,头脑也异常清晰。
只在偶尔之时,大抵上一天的进度读完之後才会想起那时在海边听到的话。
像海浪的浪潮滔滔打在他耳朵上。
还记得当他与那女孩子站在海边看着他的家属洒下那些不纯的细白之时,眼眶那是否有着眼泪打转。
女孩子已经掩面哭泣起来,肩膀抽动着,细弱的声音抽泣着,四处的人开始红了眼睛。
但张壤还不想,还没有那哭泣与悲哀的冲动,一切只觉得是个天大的笑话,是谁存在了证明之後又将其抹去。
回忆是最悲痛人心脾的寄生虫,寄宿在体内、占据脑皱褶的一角,依着时间渐长盘据,连自己的身体也不再是自己的,关於一怀念起那些总总,眼泪总是不自觉的想淌下。
是夜深人静了,张壤一人躺在住宿的饭店内,站在玻璃窗前望着漆黑无涯的海边,边回想着那些不痛不痒的过往。
一时之间才知道原来仅仅只有那一瞬间的回忆得以缅怀,从未有过多少交集,仅仅是那几句话。
这时候关於咸咸的物质才奔腾不绝的流下来了。
一抹关於纯粹一抹关於缅怀,还有更崇高理想的情感。
是关於情感的,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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