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只是手就这麽伸出去,碰触到男人疲倦发红的眼角。
他缓缓转动眼珠,看着我,笑了。
2.
喜欢藉由碰触去感受男人的存在,温度一旦沁入指尖,就会转换成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男人或许不知道吧。
他永远仅带着点疑惑,盯着我的手指,轻缓地触上他的脸颊,或嘴唇,或眉眼。
我会告诉他,我好爱他。
男人没有回答,或许一辈子都不晓得该怎麽回答。
3.
一如往常到医院来看他,说实在我并不喜欢这里的环境,但医院其实也大同小异。
总是快要溺死人的白色。
我进到病房时,男人正望着窗外发楞,阳光把他的眼睛照得眯起,半晌他昏昏欲睡,紧绷的眉间松了松。我看着这样的他,只觉得陷在床中的他好瘦,明明从前是如同能将天轻易撑起一般。
我尽量不惊动男人,坐下後我看着他的脸出神,他可能是察觉到我的到来,睁开了眼。
他说他想抱抱我,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
我点点头,把身体凑上去,男人用他的手臂环住我,我靠在他的胸膛上,可以听见他呼吸发出的嘶嘶声。
我们维持这个动作好长一段时间,长到男人睡着了。
4.
脆弱的男人此刻是属於我的,这样子想,碰触的时候也多了一些幸福感。
男人大半部份的时间都在睡觉,我曾开玩笑地说「可不能这样一直睡下去啊」,男人才勉强睁开眼,陪我说说话。
我好怕好怕他一睡不醒。
我和他说,还没有到能够安心长眠的时候,男人扯起嘴角笑得好难看。
5.
他一直是个温柔而且不易动怒的人。无论我做了多过份的事,他从未对我发过脾气。
我宁愿他骂骂我,而不是苦笑。
我最无法忍受男人嘴边泛开来的阵阵苦涩。
6.
和妻子分开後,他默默坐在沙发,木然面对一室狼藉,逐渐泛灰的发在灯光下显得苍白。
他要我先离开,但我坚持陪他。男人的目光悲伤而深邃,他问我是不是爱他,我没有回答,但答案呼之欲出。
男人仅是颤抖地叹出一口长气。
7.
我去医院看男人时他清醒着,依旧朝空气的一点发楞,见我提着水果进来,还笑着说「已经不用这麽费心了」。
我告诉他家里的东西都用好了,水电费也替他交了,就看他什麽时候回去。
男人勉强和我说声谢谢,想将胸口不适吁出地叹气。
8.
男人认为爱口说无凭,所以他始终没将我对他的心意放在心上。
我不会为他牺牲自己,或者任劳任怨,更不会因为他闹得满城风雨。我始终维持一定的距离在他身後静静守着,适时帮他一把。
我只想让眼里装满他。
这样子的爱是最简单,但也最能倾注所有心力。
单纯,心无旁鹜地爱着他。
一直到他看不见我为止。
9.
当初他仅是告诉我,我的路还很长,没必要这麽快结束自己。
那时候我们萍水相逢,大概看出我对世界没什麽眷恋,提着热呼呼的烧仙草走过来笑一笑。
他说,因为很长,所以我们永远无法预测下一步,太多太多的可能性随时都有机会扭转我的命运。
我在想,那时的男人已经对死亡麻木,才能笑得温柔。
10.
我真的好开心能遇见他,却又对於往後仅能孤独守着我俩回忆感到旁徨。
11.
我问他,和妻子分开是不想拖累她吧?
男人嚼着水果的动作一滞,看看我,默默不语。我为他擦拭滴下汁液的双手,催促他快点吃完,他才将所剩不多的果肉塞进嘴里。
稍早之前我去看了他妻子的近况,和女儿有说有笑,一同走出家门,一大一小的身影在阳光下变得好温馨,就算缺少了男人,也看不出什麽违和感。
所以我和男人说,她们过得很好。
也许再久一点就能忘记男人曾经带给她的伤害,尽管是刻意营造出来的假象。
男人回答我说,很好啊。
那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他笑得这麽开心。
12.
随着日子增长,男人的身体也渐渐被各式各样的仪器给插满,连看看我都很吃力。
到最後只剩我和他自言自语。
我告诉他,他的妻子已经找到很好的男人足以伴她一生,女儿也长得白白胖胖很健康,三个人有时候会一起去户外走动。
男人欣慰地笑了。
我却有股冲动想揪住他的头发,要他好好看看我,叫他不要再这麽傻。
但我没有。
仅是一如往常守在他身侧,陪他看千篇一律的日暮。
13.
晚上我睡在他身旁,握着他又冰又凉的手,听他微弱且急促的呼吸。
他闭着眼,我也跟着闭上。
也许明天醒来的只有我了。
14.
晚安。
我说,男人以模糊的呻吟作为回答。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