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他的思绪被车内的广播打断,停驶了将近三个钟头,列车终於缓缓开始向前运行,
窗外的雨也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渐息,
他此时才觉得自己在坐位上醒来,记忆跟感受似乎一直都在错置的状态,在回忆里不停阅览零碎交错的片段,像反覆读着一卷过期的旧报纸,环顾自周,只剩自己一个人还固执的守在车上,其他的人都已经回原月台办理退票,转搭其他的交通工具,车上的服务小姐为他送来了一个热便当和一杯温开水,他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指向晚间八点三十分,
已经很久没有度过如此失去时间感的日子,在国外研修四处巡演的时日,费尽多少堆叠的时间只为完成一件事,一首曲子没有确切的丈量深度,他可以为自己不停列举出新的岔路,一个一个地方不停的短暂停驻又出发,他从没记住哪里的风景深刻的可以从脑海里裁剪出清晰的剪影,
但那天回到那个社区,站在已经全然翻新面貌的公寓前,他还是可以完整的重建出属於当年的模样,斑绣的铁窗种着粉色的杜鹃,二楼的屋顶总是有三两只身形花色都不同的野猫,四楼的老太太总是喜欢搬着一张矮凳到巷口,跟在角落做回收的阿公聊天,而桂源来找他,总是会骑着宝蓝色的打挡车,在弯角的第一户门口前等着她,偶尔玩着手机或联络工作的事情,看见他的时後总是开心的似乎连眉角的笑开了,
「辛苦了。」这是他见到品航时常说的第一句话,用温厚的掌心摸摸他的头或轻拍他的肩,每次听到这句话他都会觉得可以将一天的劳累沉淀下来,像一句最能烫平情绪的安静咒文。
品航每次一把自己沉入这段回忆的时後,其实都不是很能明白在那段时间里,彼此究竟把对方定位在什麽样的关系,但只要一想起,藏在那段回忆细节里的感受就会清晰的苏醒过来,桂源当时时常往他家跑,几乎只要一通电话他只要没事都会准时报到,他会刻意等到他来时才吃晚餐,就是相处、说话,甚至有时沉默的各做各的事,日复一日的安稳日常,一切都很自然,仿若他们已经在心里暗自捡选对方是能够相伴一生的伴侣,
品航的个性深植着不安全感培养出来的敏感神经质,而桂源则直率单纯处事简单,偶尔也有零星的碰撞,他们唯一的一次争吵品航以经记不得事情的原由,只记得当时自己激动的哭了,他在旁边不停想尽办法解释,他想上前抱住他,品航赌气的挣开,他背过身去缩回客厅里的双人小沙发里,抱着膝盖像个孩子一样任性的哭泣,品航总是喜欢让他困扰,好让他一次次粗暴的试探感情的深度,他当时是第一次触摸到有关爱的感受,索取的像饥饿又带伤的野兽,无法消融创伤的恐惧纯然的和他亲近,为了抵御伤害只能笨拙的让自己的内在插满了针刺,谁试图靠近都必然要受伤,
桂源安静的站在他身边凝视了他一段时间,之後走近他单膝触地跪在沙发边,用最缓和的动作卸下他僵硬的抱在胸前的双臂,谨慎而轻柔的吻他,似乎在用他的语言跟自己倾诉,说没关系我可以通过你的深渊,熄灭你爆烈的火焰,相信那片负伤的阴影里掩埋着温火一般的光亮,不要害怕,你再也不需要哭闹、乞求,我能接受这样的你,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当时那麽多的不确定,彼此的房子都是租的,经济、现况都面临各方面稳定性的考验,一个远离熟悉的家乡一个初从家里独立出来,太多的规画都要摆放在经营感情之前,谁都没有把握将对方真的纳入自己身边的空缺之後,是否有余力承担起照顾对方的责任,
生活并没有那麽容易,桂源曾在一次搬运住家的大型衣柜时,从阶梯上踩空受伤,
为了支撑重心他的手在跌倒时硬撑住墙面,手腕便严重骨折,将近一个月不能工作,品航尽其所能的照顾他,在一起去超商时帮他偷偷添购一些日常用品和方便处理的食物,桂源虽然很自然的接受,但白天品航去练团时他仍会待不住家里回搬家公司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书事务,在品航回家前也一定会帮他准备好晚餐,
桂源很敏锐的发现那段时间品航陷入低迷的忧虑,他知道他在乐团发生了一些事,他之前就有稍微跟他提过,团队里有几个资深的老乐手嫌他太过年轻,时常和他发生观念上的大小冲突,有时甚至会故意奏错给他难堪,
他在烦心时话会变的很少,像无法和现实聚焦一样缄默失神,桂源知道自己无法给他实质上的帮助,他会任由他耍赖,让出空间等他把自己收拾整理好,夜里他们会一起挤在品航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手臂叠着手臂,紧握着双手,体温传递给对方又从对方的手心里回流,当时他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人,像两炬随时都会被现实吹熄的烛火依靠着对方助燃,
其实他们并没有拥有太多的时光,办完那场自己第一次担任总指挥的演奏会一年过後,他就接受了一位在当时演出就前就已经十分关注他的一位俄罗斯指挥家的邀约出国深造,能跟在这麽资深音乐底蕴深厚的名师身边学习是难得的机会,桂源当时也非常鼓励他一定要去,他很多表情都让他难忘,像紮实的一针一线车缝在记忆里的缝线,知道这个消息时的表情就是其中之一,
在他出发的前两个月,日子过的仓促又忙乱,桂源在见他时表情总是有些疲累,
他只是简单的交代因为大哥才刚出生半年的小孩被诊断罹患了罕见疾病,需要动大手术,他们在到处筹钱,他不得不多跑一点业务多接些案子,
「别露出很担心的表情啦,我不想在你面前看起来很没用。」他当时总这麽说,仿若他对生活的态度从一而终都是这麽单纯简略,但他现在才懂得他只是拿了一些装饰的最漂亮的情节给他看,其余的一切不堪和负重都锁放在他不愿意让自己接触的角落,他不想让任何沉重的感觉写进他的生活,就像他说的这是他的坚持,
所以直到如今无论品航在什麽时候突然忆起他来,最先构成的永远是那张朴实的笑脸,
出发的前一个星期桂源替他把那架具有珍贵价值意义的钢琴载去附近的一间私人音乐教室,他询问了好多家,只有这家的负责人愿意开出匹配他心中价值的漂亮价钱收购它,搬进教室後他最後一次眷恋的细细的用指尖弹出几个音,想着他在敲响的纯粹琴音里安放的许多回忆,之後轻抚过一个个光滑的琴键在心里安静的跟它道别,
「等你回来的时候就可以再跟它团聚了。」一起走出门口时桂源笃定的说。
是啊,他们当时真的是这麽相信,这不是真正的离别,他一定会回来,和留在这里的一切再度重逢,所以当时完全没有怀有太多难以处理的悲伤。
在他要出发的那一天,母亲坚持要来亲送她,他一大早开着父亲的车,装扮朴素的到的到租屋处门口接他,替他把行李搬上後车箱,一路上只是断续的叮咛着要他注意安全,说自己给他准备了一个帐户,以防发生什麽状况需要急用,不要小看那里的冬天可是这里完全没体验过的酷寒,要他去当地多添购一些厚暖的衣服,
「记得打电话回来。」她说,很久没听到母亲这样说话的声音了,「嗯。」坐在他身边的品航点点头轻声的应道,只是这麽简单的对话就可以让他感觉和母亲长年倾斜的关系有被稍微修正回来了一些。
要登机时,他拉起行李看向出境大厅的一间书报杂志店旁,那是昨晚他跟桂源约定好的,他果然站在那里,带着让他最安心的笑脸挥着手,
「加油!等你回来。」他用嘴形隔空和他说。
想到这里他闭上眼睛,一切都像从思绪根源由自己亲手一笔一画临摹构出的图面一样深印,他用想念去固守这一切太长太久,让这份已经编写在深处的情感成为永远无法燃烧完全的乡愁,
五天前重新踏回这块土地时,他其实不确定自己到底还盼望什麽,这记忆是一卷曝照在阳光下的底片,曾经显影在上面的场景都被时岁的光线销毁的几乎成为无法辨识的空白,再也无法冲洗出任何意义,
现在还有需要打扰他吗?
一有这个念头她就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在完全不能笃定能不能找到他的状况下,要以什麽凭据延续接下来的想法?但他还是在脑中演绎了无数次和他重新相逢的画面,也许他们看彼此的眼光无法再像当初一样确定,会充满陌生的空隙和缺口,开口的第一句话究竟会轻一点、重一点还是柔软如昔?对他而言自己是能被宽恕的不完整还是永远无法修复的负伤?
刚到俄罗斯的前两年他们都持续的保持连系,简短的电话、偶尔来往的信件,没办法把最深的惦念完整表达出太多,他当时在异乡遭遇的种种考验、难以适应的文化冲击,这些无法言说的辛苦都是依靠他亲手写来的平实字句,是充满力量的咒缚,写出一个字都足以成为记忆,就能凝聚成掌心一般厚实的安抚,
第三年的除夕,他曾在前两个月前就通知他会安排回国的消息,两个人都十分期待,桂源更是在每通电话跟信件里都不停的增加为他计划的归国行程,要带去吃他一直吵着说很想念的食物和以前时常一起流连伫足的地方,结果直到要归国的前三天,恩师跟他说有中国的管弦乐团提出想和他合作有关”丝路”主题的音乐会,
他们和原先的团队理念不同不欢而散,恩师主动向他们推荐品航,但时间紧迫,他们愿意牺牲过年的时间来尽快将专案的企划跟排程执行起来,
他在知道消息的当下就在饭店找了公共电话拨给桂源,但他的手机一直不通,直到要出发的前三天都没办法连络上,他只能在离开的前一刻请柜台帮他寄出一封信,就即刻的启程出发到广州,
他当时怎麽也想不到,他们却就此断了所有的音讯。
最後一次音讯是除夕夜当晚,他跟主办单位开会开至凌晨,在这期间桂源有陆续打了电话,他都无法抽身起来接,最後留下了一通语音,他在开完会之後迅速躲到走廊一角拨听,背景是似乎是疾速奔落不停的雨声,稀释了只有短短几句十分微弱的话,只有末尾那句「我在等你。」异常的清晰,而再回拨之後他就再也打不通那支唯一能跟他取得联系的号码,
似乎有人拿起利剪一刀把他们裁成两个世界,始终拨不通的电话和像石头丢入汪洋之中连一点回声都没被激起的信,如同彻底在不知名的地方遗失了最贵重的东西,明明是自己那麽珍视的东西,却亲手弃置了它,而且怎麽也想不起来到底是怎麽丢失的,
时间不停的覆盖翻页,从刚开始每天苦恼的辗转难眠,磨耗到只是有时才会突然想起,看到镜中自己怎麽打都始终会歪一边的领结、手机里仍储存着已经失去连系意义的号码,一封封字迹渐渐失去鲜艳墨色的信,不再有空就不停的嚐试拨通那个号码,也再也不提笔写下开头署名他名字的信,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如果自己当时不顾一切的坚持回去今天他们还会走散吗?有一段时间他不停的反覆问自己,但他只能把他的一切紧锁在心里厚重的土壤里,越埋越深,
他和近几年渐渐拉近距离和解的父母已经为了工作需要移居海外,台湾就此在记忆里独留在他离开前的光景里,好几年过去,定格在脑海里的场景都没有任何的更动和改变,好像一部分的自己始终停留在那一段时间里,为了想带着那时的自己彻底走出这个被悔憾凝固的时间,他选在自己即将要结婚的前三个星期硬是挤出七天的排程再度回来,
前五天他都处在一个似乎只是想回来确定,曾经储放一切画面的地方都已经空无一物,自己再也没有容身之处可以归返,他在这里的定位就是一个陌生的旅人,
找不到任何人和他一起拥有相同的记忆,也没有人会出声唤他的名字,
直到今天上午,他发现之前变卖旧钢琴的音乐教室还在营业,已经换了崭新的装潢和门面,也并租了个隔壁店面扩大了空间,他走了进去,看见摆放在一堆展示乐器和来上课的小朋友暂放书包和衣物的窗边角落,放置着那台和记忆相叠的白色钢琴,
他难掩激动,快步上前去查看,俯下身去,看见他小时後在琴角边画的粉色小花涂鸦,再侧身过去,果然就看见他和桂源当时一起用白色油漆补起刮伤的痕迹,他重重的深吸了一口气,欣喜的笑出声来,像巧遇了一个以为早已失联的老朋友,
此时接待的小姐靠近他,询问是不是来接上课的小朋友,他摇摇头说不是,说自己曾是这架钢琴的主人,眼前这位说话非常温婉的小姐突然想起什麽事的折回柜台,翻出一本已经十分陈旧的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递给品航,品航看着笔记上的字迹,感觉身边的一切杂音都在此刻凝止,
桂源在他离开之後,一个月一个月的用两千元的分期付款方式,想帮他买回这架钢琴,缴费後他都会在款项旁边签名,他凝视着纸面上熟识的简朴字迹和名字,像潜入水面底下一样久久不能回神,他立刻决定要动身前往他的故乡,他拣选不出任何能支撑自己这麽做的理由,但他就是想要被这股无以名状的冲动远远的抛向现实之外,
列车到达目的已经是入夜的十一点钟,他步出只剩下孤单光源的月台,四周微凉安静,车站边可以转搭到部落附近的末班车在半小时前就已经离开,他走出马路招了计程车,向司机报出了目的,司机随意的提醒他现在不是丰年祭的时间喔,他只平淡的回答没关系他是来找人的,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但是我不确定他在不在,他又接着说。
你可以打电话通知他啊,司机回答,他只是微微笑着把头枕靠向窗边。
开过一段蜿蜒又沉寂的山路,他想着自己真的是经历了一段漫长又疲惫的跋涉,究竟是为了什麽呢?
到现在这份眷爱已经被更多层次的感受分解的稀薄,只有一个执着仍旧浓烈,他想要更接近他长久以来一直冀望的答案,一个存放着能让自己从这个回忆中解锁出来的终点,他跟着车程的摇晃闭上了眼睛,
我到现在还是会时常梦见你。
梦里你仍然像当时一样宽厚的微笑,梦见你之後清醒的一瞬间,我时常感觉心里充满无法呼吸的苦闷,但现在已经不会了,如果你能对另一个人重展笑颜,我会感到宽慰,
对不起,对不起我遗失了你。
一切都无法重写了,也无法归还或看得更远,只剩下对自己的宽容或赎罪的自由,我无法去重写那时还在触摸衡量爱时,那力道的粗糙和施虐般的单纯,我只能在过时的笔迹里重读你,当我说爱时你也回应,我当时不懂的,现在终於能还给他该赋予的意义,
我找到另一种在生命里安放你的位置,你仍是藏在我灵魂里炬火般的微光,来自我想起温暖的感受时最清晰的索引。
如果能再见到你,我想我会先跟你说:「好久不见。」,
然後真正的跟你道别。
4.
桂源在等待女儿去挑选关东煮当消夜时,站到便利商店的杂志柜前。
他的眼光总是还会习惯的落在新一期的表演艺术杂志封面上,他拿起来翻阅,想着自己在他离开之後从没有错过任何一期,甚至是在父亲住院、大哥大嫂出车祸意外过世的那两段人生最幽暗的黑洞时期也不例外,他收集他的资讯像在反覆一层一层的刷新回忆,让他在自己的脑海里仍旧清晰鲜丽,
但这几年他已经开始慢慢的遗失一些关於他的细节,像被时间摔碎捡走的破片,完整的部分越来越少,
那年除夕他在机场出境大厅等了他一整晚,一班一班在时刻表上的飞机载着归乡或踏上旅程的人潮逐渐散去,那晚下了大雨,回程时大哥大嫂开了车来接他,车子在高速公路上打滑擦撞到隔壁车道的轿车,车子瞬间翻覆把前座的大哥大嫂弹飞出去,自己也受了重伤,大哥头骨破裂当场死亡,大嫂在医院和死神奋战了五天之後也宣告不治,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疗养,觉得人生瞬间崩塌的溃不成形,他被弟弟接回故乡,咬着牙努力的复健和生活,有好长一段时间被苦难加乘的悲伤随处袭来从不曾歇止,他只能耗尽所有疲惫的应付,什麽也无法多想,
而他也一间就扛下了照顾大哥独生女的责任,她从小身体就不好,他早晚兼两份差才能勉强打平医药跟生活费,在她七岁那年她送了桂源一张父亲卡,上面的抬头写的是「爸爸」,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是能再单纯沉浸在恋慕和等待之中的成年人了,在全心投入在把大哥的女儿抚养长大的过程里,也感觉自己和这段记忆越离越远,好像它从来不曾属於自己,
事故过了三年之後,他决定收掉一直靠弟弟苦撑的搬家公司和将公寓退租,他才拿到了那一封品航在除夕前两天用航空快捷寄来的信,想必他也打了很多电话到当晚就已经被撞击力道碾碎破裂的手机里,他不想以这个残破的状态回应他,他不想跟他说我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邱桂源了,那一晚的错失把一切都改变了,再也没有任何途径能够再归回原位,
再过两年,他从村长手中收到了一箱买下他当年租屋处的新屋主寄来的小包裹,里面捆着一叠信和一张小字条,上面写着他是跟房东打听到桂源的消息跟居处,但不知道地址,只能寄到乡公所请他们代为转交,他拿起那叠信,马上就认出那是品航秀气的字迹,他原封不动的把他放在看不见的角落好久好久,一直没有说服自己打开细读的勇气,他怕自己承受不住,但他一直都能意识到那些信的存在,像不停在心理扩大的水渍,每次一想起,心头就微微的发凉,
直到有一天,女儿发现了那叠信,她觉得有趣帮他一封封的拆开洒满了一地,好像是在提醒他是该把这一切晾晒在光线下的时候了,他在夜深时仔细的读,没有想像中的颤抖与沉痛,
信里他和自己问候、说着自己的遭遇,好的坏的,平常的特别的,没有得到他的回应他仍持续的跟自己对话,他还是可以清晰的猜透他在一些特定时刻的反应跟表情,他们一起拥有收藏的彼此依然如此私密又亲近,好像都没有改变,他不再是他无法触及之处,经过时间细腻的筛落下来成为最真实的美好,
依照邮戳的日期看到最後一封信,那封信很简短,内容没什麽特别,他说他正在写信的窗边阳光很好,让他想起他们当时一起挤在那间狭窄却温暖的住处时,只要晚上不把窗帘拉起,一大早一定就会被刺眼的太阳叫醒,好怀念那个时候,他写。
最後落下了一个署名「你永远的品航。」
桂源的心里突然响起了微弱却明确的声音,我很想让你看看我女儿的模样。
她弹得一手好钢琴,所以不管日子过的再艰苦,我都执意让她一周上两堂钢琴课,我也替她买了一台白色的钢琴,
她挺直着身体专注而愉悦的样子总是让我想起那时的你。
辗转了几年又过去,直到被糖尿病拖磨了两年的父亲过世,弟弟擅自的哄骗重病的父亲签下卖掉祖产的同意书,他气的在村民面前大骂不再认这个弟弟,从那时就带着女儿再也没有回到部落,
前几天女儿突然要求,说很想回故乡看看,不知道为什麽他的情绪也没有多余的抵抗,只是安静的点头答应,隔天立刻去车站买了回乡的车票。
他和女儿一起坐在深夜车站的便利商店外头,想着再过几个钟头就要回到睽违了好几年的家乡,他闭上了眼睛。
我到现在还是会时常梦见你。
梦里你仍然像当时一样宽厚的微笑,梦见你之後清醒的一瞬间,我时常感觉心里充满无法呼吸的苦闷,但现在已经不会了,如果你能对另一个人重展笑颜,我会感到宽慰,
对不起,对不起我遗失了你。
一切都无法重写了,也无法归还或看得更远,只剩下对自己的宽容或赎罪的自由,我无法去重写那时还在触摸衡量爱时,那力道的粗糙和施虐般的单纯,我只能在过时的笔迹里重读你,当我说爱时你也回应,我当时不懂的,现在终於能还给他该赋予的意义,
我找到另一种在生命里安放你的位置,你仍是藏在我灵魂里炬火般的微光,来自我想起温暖的感受时最清晰的索引。
如果能再见到你,我想我会先跟你说:「好久不见。」,
然後真正的跟你道别。
END
献给Kai-Cheng,我遥远记忆里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