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驀見春 — 其二十三

那晚他们吃完晚餐,姜宵和郑堇一同收拾碗筷准备要洗。近日姚振远频繁造访让殷成陌有些吃不消,说早早要去睡觉,没多久就看他熄去房里的灯。

郑堇坐在小凳子上卖力刷碗,一边嘀咕。

「师父他性子是这样,吃软不吃硬,又欺善怕恶,你看他平时欺负我时特别开心就知道了。」

姜宵没有说欺负郑堇这事,不能够算进欺善怕恶。

「不过这个姚振远也真是,比莫悬还要犟,天天上山也不嫌累。要是我吃了这几番闭门羹,早气得诅咒起师父他家祖宗十八代了。」说到後来郑堇似是替他抱不平,姜宵静静听着,心思悉数飞到远在伏英堡的姜曦身上。

郑堇煞有其事的分析起姚振远的动机,说到後来没个根据,只好一派天花乱坠,惹得路过想洗手的莫悬目光凉凉瞥来,瞥得郑堇心虚。

「师兄你要是这麽会编故事,以後靠这张嘴倒也不愁吃穿。」莫悬要郑堇捞水浇下,一边揶揄。

「你傻啦,我家有铺子等着继承,靠嘴吃饭做什麽?」

郑堇到了莫悬面前总像是翻了肚子的乌龟,只能垂死挣扎,偏偏这挣扎一点力道也没有,白费力气。但这次却像直直戳到莫悬痛处,疼得他没有回嘴,安静冲完手,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

郑堇见到莫悬如此反常,失去计较下去的意思。姜宵抬起眼看着愣愣站在原地的师兄,一个大男人刚毅的面皮上出现失落,显得更加憨直。姜宵轻声唤他说碗还没洗完呢,郑堇赶紧「喔」一声,一屁股坐回凳子刷起盘子。

姜宵却是想这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总有一天会起点变化。

郑堇家里有铺子继承,也一定和他一样总归要娶妻向家里交代,莫悬暗恋了十年目前还无所进展,姜宵和殷成陌之间即使开了朵花,能不能结果也是难说。姜宵不由得想起殷成陌手抚过脸侧,感叹他长大了的呢喃。

突然他希望要是上苍令时间走得再缓慢一些,该有多好。

「小师弟,我洗好了,你不拿布来擦吗?」

姜宵回过神,匆匆去拿条布来把餐具上的水都擦乾净,一边问,「师兄,你打算什麽时候要回去帮你爹的忙?」

「我也不清楚。等我爹肯承认我的努力,看见我回家不会用藤条把我揍回来时,我想,就是那时候了。」郑堇眯起眼来认真描绘前景,不过随後他立即朝姜宵苦笑,又说,「可是我在他眼里永远是个不成材的儿子,说不定我得要等到伯伍那年纪才行罗。」

要是真要等到伯伍那岁数才要下山,那麽莫悬师兄也并不是机会渺茫嘛。姜宵有些苦中作乐,他边擦着滑不溜丢的盘子,一边向天空望去,几颗银色的星子在深蓝色的夜空里闪烁。

姜宵想起姜曦曾在他只会哭闹着要娘抱的时候,领他到外头吹风看星星。

他大哥问,「阿宵你看见星星眨眼了吗?」

姜宵哭得眼睛肿起来,抽抽搭搭观察满天星斗,委屈的说,「眨了……」

姜曦递上袖子让姜宵擦眼泪,温声说道,「你以後要是想念娘了,就多出来看看星星。这里头总有一双是娘的眼睛,每夜盯着你,看你有没有吃饱睡好……所以想想要是娘看见你哭,那会让她多心疼?」

姜宵连忙把哭花的脸凑近大哥泛着旧书味的袖子,胡乱的抹,没看到姜曦微微笑着看他忙碌的小脑袋,之後吸口气,望向天空。姜宵靠在他大哥的腰上,陪他一起凝视星星,只觉得那一双双眼睛缓慢的眨,眨得他倦意横生。

想起那时,姜宵忍不住眼眶发烫,胸臆间充斥感伤。从姜曦下落不明後他也没有再望过星星,多半是嫌触景伤情。

姜宵夜里翻来覆去,一想起大哥来,回忆如同潮水汹涌而上,令他不得好眠。索性披着衣服拉来长凳,躺在上头看夜空发愣。

「这麽晚了不睡,又在想什麽?」

殷成陌的脸出现在上方,姜宵吓得弹跳起来,坐正身子。见他如此莽撞,男人笑了一下,要他坐过去一点,翘起脚盯着姜宵等候回应。殷成陌长发挽至一肩,脸上还带有被褥留下的红痕,眼波慵懒转来,月色映得他神态撩人。

殷成陌见姜宵脸色酡红,眉似蹙非蹙,忍不住凑向前咬了口少年的脸颊。「见你睡不着出来坐着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上次为的是你爹。这次呢?」

姜宵揉弄被殷成陌咬过的地方,「……想我大哥了。」他犹豫该不该把姜曦人在伏英堡的事托出,却也担心又让殷成陌烦闷。

殷成陌见他眉头锁得更紧,也不知是否看出姜宵刻意隐瞒,仅是平淡问了句,「好端端的怎麽又想起来?」

姜宵思量再三,「看今晚星星这般亮,就想到他了。」

殷成陌也扬起脑袋瞄一眼天边,回头见姜宵和他之前一样垂头丧气,索性也不循循善诱,否则按照先前的经验,光是要从这徒弟口中套出话来,也不知是何年何月。

「和师父说,是不是你哥的下落有眉目?」

姜宵知道这事瞒不住,点个头。

「振远兄告诉我他人在堡里。」说这话时他没有看殷成陌的表情,毕竟姜宵没抱什麽希望,单纯只是交代。

殷成陌果然久久没有回话。

「……奇怪,怎麽到堡里去的?」

这话问出口时,姜宵能感受到殷成陌此刻心情想必也是一头雾水,於是他又把姚振远告诉他的覆述一遍。殷成陌听完後陷入沉思,牙齿衔着小指,之後露出点复杂的神情盯着姜宵,把他看得紧张到背上直发热。

「宵儿,你哥哥他恐怕……」半晌男人幽幽吐出一句。

姜宵惊吓得岔了音,「恐、恐怕什麽?」

「恐怕已经给成朱染指了。」

他一听反应不过来,只能傻傻重复,「什麽?染指成朱……」

殷成陌摇摇头,纠正,「反了,是给成朱染指。」

姜宵理应慌张,但听见不是大哥对他妹妹做了什麽见不得人的事,反倒不知该做出什麽回应。殷成陌说完以後似是轻松了点,大概也想脱口而出的话甚是可笑,嘴唇弯起微笑一阵,慢慢的和姜宵对视,隐去嘴边笑意。

看殷成陌眼神同样迷失在白月光怎麽掩也掩不住的星辰,姜宵蓦地心有戚戚焉。

「师父,换你想起成朱了吗?」

「嗯?你倒机伶。」殷成陌晃起脚丫子,低头凝视让银辉抹得煞白的地上,声音放得甚轻,语有缅怀,「……想小时候还亲近过一段时间,不知怎麽的,一下子全变了调。」

「如果是妹妹的话……想必师父你一定疼她疼得紧。」

「可不是?简直是有人敢碰她一根寒毛,就要跟那人拼上一拼。」

殷成陌笑的时候颇有些感伤的意味,一时目光迷离,晃了晃脑袋又说句「再不睡可就睡不着了」,起身就要回房。姜宵为姜曦的事牵肠挂肚,一句「师父晚安」,又想躺回长凳。

殷成陌驻足,一双桃花眼直勾勾看着自个徒儿。

「宵儿。」

姜宵回头,见男人轻咬下唇思索,好一会儿听他郑重其事。「你要真想你哥,不如我们就……」

殷成陌语尾在姜宵心上起了微妙的波澜,他喜出望外,却也没有立刻就说什麽,静候被男人含在嘴里的话语一一吐出。

「……就去吧。只不过你要再给师父一些时间。」

殷成陌说到後来撇过头貌似懊悔,姜宵也知道他的回心转意或许出於冲动,一边按捺失落,走过去握住殷成陌的手。

「师父,你莫要勉强。」

殷成陌垂眸,反握住姜宵的手,「不是勉强,只是为师想差不多是时候该和成朱叙叙旧了。」

姜宵还纳闷怎麽不是想见父亲最後一面,殷成陌手却捏着捏着,一双朱唇也凑上来了。他一边苦恼,仍是迎合男人的唇舌,两人舌尖彼此浅浅刺探後分开,吻得不深,殷成陌喜孜孜吻上他额头,像只猫磨蹭他肩颈几下,这才甘愿回去。

姜宵唇上热度未退,茫茫然站在夜里吹了会儿风,想到在不久後也许就能见到大哥,傻笑了一下,才跟着返回屋里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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