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脸书上用讯息留了电话给我,要我如果有到高雄的话给她一个机会让她请吃饭。我没有回她讯息,但我把号码记下来了。
我打了电话给她,并且表明了身份,「我是程凯任,我在高雄了。」我说。她惊讶地叫着:『噢!我的天啊!我没想到这麽快能见到你!』
我跟她约在中央公园站一号出口路边人行道上的玻璃围幕前,时间是晚上十一点。我不知道为什麽要那麽晚,她说见了面会跟我解释。
距离晚上十一点还有好几个小时,我便在高雄开着车乱晃,这儿吃吃那儿玩玩,高雄这些年的变化好大,市容变得很美,而且天气很好。如果不是我生在台北长在台北,我真的会考虑搬到高雄住。
但我整个下午跟晚上在思考的不是要不要搬到高雄,而是见到她的第一句话该说什麽?该用什麽表情?我的心情该怎麽调适?我真的能平静的与她见面吗?
「第一句话说…………好久不见?干!好普通。」
「你好………干!好个屁!愚蠢!」
「你好像变了………铐盃啊!十三年了我哪知道她有没有变了!」
「你好像我同学…………干!哪招啊这………」
我在心里反覆演练,车停红灯的时候就照着镜子训练表情。
彷佛第一次要跟女孩子去约会一样的紧张,但奇怪的是他妈的这个对象是伤我最重的前女友啊!
被恒豪说中了,时间到了就会紧张了。
十一点越来越接近,我就反而希望时间走慢一点。
大约十点半我就已经到了中央公园站了,我在车上深呼吸,下车乱走踢石头,这边跳一跳,那边转一转,还是没办法消除越来越紧张的心情。
十一点整,我准时坐在玻璃围幕前,我东瞧瞧西看看,但人行道上没人朝我走来,只有一只流浪狗在我面前看着我。我跟牠说:「看屁!」,牠歪着头哼了一声。
中山路好大一条,时间晚了,车流也越来越少。捷运站的灯光在我身後打得很美很亮,听说那好大一片长得像机翼的车站造体是一体成型的,没有接缝点。
我对这点表示怀疑,於是我跑去看个清楚,站在那很长的电扶梯跟楼梯口,我抬头仔细地看,还拿出手机用数位伸缩镜头拉近一点瞧,还真的是一片没有接点的巨型钢铁。
『好看吗?』
突然她的声音出现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退了一步,不知道她站在我面前多久了。
「嗨!」我说。演练了大半天的对白跟表情,通通没有派上用场。
『在看什麽?』
「噢!就它啊!」我指着那片白色的机翼,「听说它没有接缝点。」
『嗯,它真的没有。』
「嗯,我刚确认过了,你怎麽来的?」
『我搭捷运。』她指着捷运站里。
「噢!很好。」
『抱歉,跟你约这麽晚。』
「无所谓,我是专程来的,反正也没事。」
『专程来?』
「呃………就跳过去吧,这不重要。」我说。因为我不知道要怎麽跟她解释为什麽要专程来。
我们在中央公园里找了个地方坐下,然後开始大约三十秒的沉默。
这三十秒里面,我偶尔看看她,她偶尔看看我,我想我们都在找话说,但不知道要说什麽。
『你好像没什麽变啊!』她首先开口了。
「没什麽变是什麽意思?」
『就跟十几年前一样,只是好像壮了点。』
「你是要说我胖了吗?」
『是壮了,以前的你比较瘦,现在长了点肉是吗?』
「嗯,以前才六十公斤上下,现在都六十七、六十八在徘徊。」
『这样比较好看啊!』
「谢谢夸奖。你也没什麽变啊,而且十几年了,岁月没在你脸上作画。」
她摸摸自己的脸,『你是说皱纹吗?我长皱纹了,只是现在有上点粉,所以你才看不见。』她说。
「我相信你没化妆跟现在还是一样的。」
『是没什麽差别啦,只是皮肤没以前好罗。』
「这方面我不懂,女孩子常说的皮肤好坏我完全不知道怎麽看。」
『没关系,那是女人的事,你们男人不需要懂。』
「我也这麽认为。」
『真的好多年了呢,你过得好吗?』
「嗯,很好,你呢?」
『我……嗯………就………还可以……』
「现在在做什麽工作?」
『我在卖房子,』她笑了起来,然後从包包里拿出名片递给我,『这是名片,如果你要在高雄买房子可以找我喔!』她说。
「嗯,高雄很好,我今天才在想在高雄买房子应该是很不错的。」
『对呀,但是你家房子应该够多了吧?』
「那是我爸的房子,不是我的。」
『以後就是你的了。』
「那是以後,现在我就只是个上班族。」
『在哪上班?』
「我爸的公司。」
『哇!为接班做准备吗?』
「还早,我跟我爸相比还差太远了。」
『不会,你很优秀的,我知道。』她拍了一拍我的肩膀。
「是喔?谢谢你的夸奖。」
『不客气。』
「你下午在电话里跟我说见面时要解释为什麽约这麽晚的时间……」
『噢!对……嗯………因为……』
「嗯?」
『我就直接说了,今天是我去陪小孩的日子。』
「陪小孩?你结婚了?」我吃惊。
『嗯,我结婚了………两次。』
「两次?」我又吃了一惊。
『嗯,不怕你笑,我真的结了两次婚,也离了两次。』
「离了两次?」我再度吃了好大一惊。
『两次都不超过两年。』
「都不超过两年?」我的天……
『你的惊讶其实我不意外,因为连我自己都很惊讶。』
「你怎麽了?为什麽会这样?」
『这些年来我很糟糕,我对感情不稳定的态度害死了我自己,後来想一想,我从来不了解自己要什麽,年轻的时候以为恋爱很简单,就是在一起嘛,没去想过哪种男孩子才适合自己,也没想过该怎麽努力去经营感情,一直到了第二次婚姻再失败,我才仔细地反省过,但已经太晚了,在爱情中,我是个完美的失败者。』
「完美的失败者……」
『对啊,失败的非常完美。』
「孩子几岁了?」
『五岁。』
「男生?」
她摇摇头,『女儿。』
「爸爸是第二任?」
『第一任。』
「跟第二任没有孩子?」
『没有,也还好没有。』
「你第一次结婚是几岁啊?」
『三十。因为有了孩子,所以结婚了。』
「那第二次呢?」
『前年年初。』
「哇………」
『很劲爆吧?我自己都觉得劲爆。』
「也还好,只是没想到你这些年竟是这样过的……」
『你结婚了吗?』
我摇头,「没有。」
『女朋友呢?』
「有。」
『在一起很久了吗?』
「不算太久,四年了。」
『四年啊。你光是跟同一个女朋友在一起的时间就比我两段婚姻加起来还要长了。哈哈。』她自我揶揄着,摀着嘴巴笑了起来。
「不错喔,数学很好。」我说。
『那………你要娶她吗?』
「嗯………没意外的话。」
『嗯!嫁给你一定很棒吧。』
「何以见得?」
『我这麽觉得啊。』
「喔?」
『我是说真的。你是我交过的男朋友里面最好的,以前我真的是瞎眼了才会那样对你,当後来我也被这样对待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过去的行为真的很可恶。』
我没说话,只是看了看她,然後把视线移向远方。
『我第一任先生大我十岁,早就离过婚了。他离婚的原因就是外遇,而他跟我结婚之後也继续外遇,他认识外遇对象的时间比我还久。』
「嗯……」
『离婚後我认识了第二任先生,而且很快的陷入热恋,他什麽都很好,也很会照顾人,我以为老天爷真的给了我一个好男人,在一起才一年多他就跟我求婚了,而我昏了头又答应。嫁过去才知道他负债累累,而且酒後还会打人,还好他同意签字离婚,不然我真不知道怎麽办。』她说。
「你的故事挺精彩的。」
『不,很荒唐。前一阵子我们班办同学会,我一直找理由不敢去,因为我很怕如果有人问起我的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麽说。』
「不过这些都过去了啦,现在你看起来很不错啊。」
『以前,我很抱歉,凯任,对不起。』
「嘿!别说了,都过去十几年了,都过去了。」
『那时你一定很难过,对吧?』
「嗯,难过到我不知道怎麽说………」
『对不起……』
「别再对不起了,你已经讲过了。」
『你知道吗?我这几年常常想到你,然後愧疚感就越来越多,还好有脸书这玩意儿,不然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好跟你表达我的歉疚。』
「你还记得我们当年分手时我说的最後一句话,很强啊,记性真好。」
『那句话我记得好清楚,有一阵子几乎每天想到。』
「我现在很好奇一件事,当时你跟小开在一起,为什麽还要接受我呢?」
『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已经跟他谈分手了,而且我跟你在一起的原因有一部份是为了气他。』
「气他?」
『嗯,对,那时我好幼稚,我以为很快地跟另一个人在一起他一定会生气。』
「所以我又中枪了。呵呵。」我笑了出来。
『嗯,你是无辜的,真的。』
「後来呢?」
『後来我以为我跟他就是分手了,但跟你在一起之後他又回来找我,而我知道自己其实还很喜欢他,所以我也接受了他,一时之间我不知道怎麽跟你说,就这样一天一天的拖着,拖到………』
「拖到我重伤不支倒地。」
『嗯………』
「好啦!谜底解开了,那我可以安心回去了。」
『你………你说你专程来,是为了问这个?』
「不是,我是来跟你说谢谢的。」
『谢谢?为什麽?』
「不为什麽,就是谢谢。这个谢谢用千言万语都解释不清楚,所以你就别问了,让一切尽在不言中吧。」
『是谢谢我给你的伤害让你成长之类的吗?』
「不是,就是尽在不言中。」我说。
她看着我,似乎想从我的眼睛里找到答案,但随即就放弃了,她知道自己可能找不到答案,因为她不是我,她不明白我说谢谢的意义。
「简单的说,就如同你用脸书跟我说谢谢和对不起差不多。」
『喔!』
「只是我对你的谢谢,对我来说有更深的涵意罢了。」
『那我该接受你的谢谢吗?』
「无关你接不接受,我把话说完了,就完成了我这趟的目的了。」
『所以,就这样?』
「是的,就这样,我要找个地方睡觉,明天要回台北了。」
『明天再留一天,让我请你吃个饭?』
「不了,我女朋友在等我回去呢。」
『噢………』
「你女儿还在等你回家呢!」
『不,她跟她爸爸住,我自己一个人住。』
「喔!了解!明白!」
然後我站起身,准备离开中央公园。
我听见她的脚步声跟在我後面,但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大概走了十来步,她拉住我的手臂,我们都停了下来,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能不能,抱抱你?』
「嗯?为什麽?」
『不为什麽,如果可以,那这拥抱对我来说有很深的涵意。』
我想了一下,张开了双手。
她向前一步,把头埋进我的颈肩之间,然後紧紧地拥着我。我拍了拍她的背,然後准备放开,但她依然抱得很紧。
『放弃你,是我把自己丢进地狱,而当我真明白这点的时候,你已经在天堂。』她说。
*而当我真明白这点的时候,你已经在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