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窗外那片橘红色的天空,再看看楼下一整排紫红;一橘一紫,形成强烈的对比。我被眼前这奇特的景象给吸引住了。当我回过头来,发现自己正站在座位上。台下的同学们已经停下笔看着我,在台上滔滔不绝讲课的老师也停下来,没好气的看着我。班上陷入异常的宁静。
过了一会,老师手指着黑板,对我说:「这一题的答案是什麽?」我的视线从老师那皱成一团的眉毛移到黑板上那一堆密密麻麻的字母,我不加考虑便立刻回答:「我不知道。」老师突然瞪着我,激动地说:「是A!这麽简单的问题你好歹也猜一下,真不知道你到底来学校干什麽?」
「对不起,老师。」记得那时我回答了这几个字。
接着老师劈里啪啦的念了一大堆:「对不起成绩就会变好了?你再混嘛。成绩不好也就算了,重点是你到底有没有努力过?要嘛翘课,要嘛来学校发呆。拜托你搞清楚,这里是学校,不是你家。你除了发呆,根本一点用也没有……」
「哈──」全班的笑声终於阻止了老师的机关枪攻势。那时我的脑海里不断重覆老师所说的最後一句话:「你根本一点用也没有。」
「或许你说的没错,或许我一点用也没有。」我嘴里不断重复念着这几个字。
※※※※※※※※※※※※※※※※
我不断回想刚才上课的情景。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宁静的小巷,橘红色的光线无情地打在我的侧脸。我东张西望了一下,发现两边都是水泥墙;左边的水泥墙上有一堆密集到看不清楚的图案,墙中间则有四个明显的大字:「我恨你们。」感觉非常熟悉。不久後才想起自己每天放学经过这道墙时都会在上面加上几笔,顺便在旁边画上一些图案。但是,今天我并没有一如往常地这麽做,而是加快脚步通过这条安静到不自然的小巷。
当我的脚已经开始感到酸痛时─我停下来,发现自己站在一道铁门前。我不加思索的伸手转动它掉漆又有点生锈的门把,将另一只手举到眼前:「就快六点了。」
「咿呀──」我轻轻地拉开铁门,呈现在我眼前的不是一个幸福家庭应有的景象,而是一片空荡。
「妈──我回来了。」一如往常,我朝二楼喊了几声。或许对她来说这几句问候只是提醒她别忘了下来吃晚饭。
不久,她拖着疲惫的身躯下楼。我站在一旁看着她,瘦削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半睁的双眼下挂着两道黑眼圈,彷佛在说自己睡了多久。
「妈,客户委托的官司打赢了吗?」
「……」她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地走进厨房,手里端着一盘昨天的炒饭缓缓上楼。
我站在楼下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女人要保持苗条的身材非常不容易。不过她竟然可以轻易办到,我还真不知道该佩服她还是担心她?接着,我走向楼梯底下的小橱柜。一拉开门,看到的是爸爸离开前送我的一个木盒子。每次我想念他时总是会来拉开橱柜的门,拿出木盒子在手中把玩,脑里会浮现他的身影。可是今天我并没有这麽做,而是拿出放在礼物旁边预藏好的一捆麻绳,脑海里不断浮现她上楼时的背影及一句话:「你一点用都没有。」
我关上橱柜的门,悄声地走向铁门。尽管我小心翼翼地拉开、关上铁门,它还是发出了一点声响。但是我选择去忽略它,转而望向家门外信箱内的一份报纸。我将它摊开放在地上,跪下来看着头版自言自语:「一名生於单亲家庭的少年因为在学校遭到老师和同学的排挤而上吊。根据调查,警方发现这名少年的母亲因为忙於工作而忽略了孩子。是否因为始终没有人去关心这位少年才导致这场悲剧,目前警方仍在调查当中……」
我摇了摇头表示遗憾,随後急忙站起来要跑过马路。突然间,有汽车的喇叭声短而急促地向我左侧袭来。我吓得眼睛紧闭,有那麽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周遭的声音全都消失,而周围没有任何动静,彷佛时间被凝结了一般。过了一会我睁开眼,发觉自己正站在马路中间,而周围没有任何汽车。只有偶而从巷口探出头来的小猫及被风吹的散落一地的报纸而已。我在原地愣了一下,随後继续往前跑,在那份报纸的头版上印上一个土黄色的脚印。
※※※※※※※※※※※※※※※※
就算我再怎麽不想面对,但是事实就是事实─爸爸走了。就算你告诉我他只是出远门,要好久好久才会回来。但是我心里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你故意让自己忙於工作好忘记对他的思念,却也同时忘记了我这个儿子的存在。每天一回到家,我不要求太多,我只要你对我说一句:「你回来了。」这样就够了。这样的要求会太过分吗?失去父亲已经够难过了,可是你却没有在我难过的时候关心我。这不是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吗?或许我死了你也不会在乎吧。
我边想、边跑,感觉眼睛湿湿的,但是我告诉自己只是眼睛跑进沙子罢了。毕竟我发誓再也不哭了,但是给自己找理由却又变得不是那麽重要。
我停下来,在我前方是一座可以同时容纳三辆车通过的大门。望着大门里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学校,我彷佛又听到那个声音对我说:「你一点用都没有。」是不是因为我太没用而让你失望了,所以你才假装没看到我?
算了吧,想这些都没用了。自从你离开以後我就已经失去一切,什麽事情都变得不是那麽重要。我本来以你为目标的,你就这样丢下我走了。
不知不觉地,我已经走到礼堂前面,看到它让我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场意外。听说是工程疏失造成的─但是这也不关我的事。
我边想边向左转,绕到礼堂後方再走到礼堂右方,看着礼堂右方那一整排紫荆树。
终於到了。
反正我被这个家、这个社会遗弃了;反正我怎麽样你们都无所谓吧。
我紧握手中的麻绳,正要向那棵最高大的紫荆树跨出一步。突然──
「那是?」一个在树下徘徊的纤细身影引起我的注意。
我走近一看,是个女生。短袖制服,及膝的咖啡色百摺裙搭配黑色长筒袜及黑色皮鞋。标准的夏季制服装扮。我心想这麽晚了,她在这里做什麽?
我再次走向前。
「对不起,请问……」她转过头来。一头乌黑的长发,略挺的鼻梁及略薄的双唇──一双细长的眼中似乎带着一丝忧郁。
好有气质……我怎麽没看过她?我边想边看着她胸前的学号……是三年级的学姊?我想起入学当天的新生训练,负责带一年级的学长告诉我学号的第一个数字代表你入学那年的尾数。
「我是三而她是二,那应该没错。」我心里嘀咕着。
她转过头来,身体先是抽动一下;之後她的双眼眯成一条线,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学姊?」
「什麽……怎麽……哦!不好意思,我在想事情。有事吗?」她回过神来,声音像羽毛般轻柔。
「呃……其实也没什麽事啦,我只是好奇现在这个时间,学姊一个人在这里做什麽?」我有点尴尬的压低音量说。她笑了一下,说:「其实也没什麽,我在这里等一个人。」
「谁?」我满脸疑惑地问。
「这个……这不重要。」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确实看到她表情变得异常严肃。随後她一笑,说:「那你呢?这麽晚了,为什麽还不回家?」而我根本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我。所以我有点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回答:「这个……我……」
她瞄了一下我手中的麻绳,轻轻的摇了摇头说:「学弟,可以的话你可以陪我一起聊天?一个人在这边等也挺无聊。」听她这麽说我感觉的出来,学姊是在暗示她知道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我想,她口中所说的『聊天』不过是说教罢了。但是看在她是我喜欢的那一型的份上,就听她说吧。
於是我点了点头,跟着她坐在紫荆树下。
一坐下,她不等我开口便缓缓地说:「学弟,你看看头上的紫荆花。不管是大雨还是强风,他们都拚了命的想活下来。」她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着我像是在等我开口。於是我敷衍地回答她一个字:「嗯。」
「那人呢?」她立刻接着问。
明明只有三个字,该怎麽回答我却想了很久。过了一阵子我才慢慢地吐出一句话:「人应该也是吧。」但是我彷佛又听到那个声音对我说:「你一点用也没有。」
「没错。我告诉你……」一意识到她正要开始长篇大论,我便打断她:「学姊,其实时候不早了。我该走……」
「我知道你很忙。还有,其实我没有要多管闲事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做之
前先想一想,还有──」
「人都有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的权利。」她笑了笑、起身,右转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你又懂什麽?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难过。有亲友关心的你又懂什麽?那我呢?为什麽是我?这个世界为何如此不公平?我嫉妒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心里满是对上天的控诉。我突然想到《谢天》中的一句话:「因为要感谢的人太多,就感谢天罢。」那麽我要怨的人太多,难道怨天?不过,『人都有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的权利。』这句话好像在哪听过?
後来仔细想想,其实在国外的叔叔在我小时候也说过同样的话。其实她跟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我的确从来没有给过自己一次机会。那麽,等一下来试试看吧!就先从学校开始。
一下课,我从书包掏出几颗糖果并走向聚在讲桌前聊天的一群人。
「这……这些。」这是第一次跟其他同学说话,所以我显得有些紧张地压低音量。其中,有位男同学注意到我的存在便开口问:「怎麽了?这些要请我们吃?」我奋力点了点头,开心地想那位学姊跟叔叔说的没错,我应该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那位男同学看我点头,便不加考虑地伸出手要接过糖果。突然─有另一只手握住了那位男同学的手腕。我抬头一看,是站在他旁边的一位女同学。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接着对那位男同学说:「你就这样拿喔?万一他下了毒怎麽办?」此时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其他人转头看着我,连忙附和:「对啊对啊!万一他挂了你要负责喔?」然後又有一位男同学伸出手,一把抓起我手中的糖果并扔出窗外,不屑地看着我说:「你的东西我们不敢吃,谁知道你的东西是不是有毒?说不定你爸爸就是被你害死的。」
说完,他们笑着走了。而我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满脑子想的都是学姊跟叔叔所说的那句话:「人都有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