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那年春天,姜国王宫里传来消息,说是我那素昧平生的父王崩逝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大抵没什麽反应。不知是因为我自小就长在言虚宗里,受了容隽的影响,遂而冷清惯了,还是因为心里终究对他存了些怨恨。
我出生那日,正逢五十年来最大的一场严雪,一下便是连月,雪深数尺,冻死了不少人,我的母妃也是那其中的一个。
偏巧我非足月而生,打一落地便患了心疾,估摸着活不了多少时间。而“他”也给我取了个可笑一个名字,叫做“襄”。
不过从我能记事开始,就从不再用过这个名字。只因他听信国师之言,说我是个天降灾星,遂而把我托给了国师同门的师兄虚清子,连夜将我送出姜国王宫,至此十四年间也鲜少有人提起姜国曾有过这样一个公主。
这个虚清子本姓王叫秦之,虽尊为言虚宗宗主,可骨子底却是一老顽童,每两年才肯回宗里一次。
当年他将我带回言虚宗後,夯不啷当待了三天时间,又把我丢给他的大徒弟容隽照顾,出外游历去了。所以我虽在宗里整整待了十四年,见到他老人家机会也不过几次。
宗里的人皆唤我作小韵,这名是容隽给取的,我自己也挺喜欢的。不过监於这些年在言虚宗里听了不少的墙角,容隽给我起的这名字里,可是有满满当当的猫腻。
据说,我的母妃是虚清子唯一的女徒弟,也就是容隽的师妹,而她的名字里恰恰嵌了一个“韵”字。这样一来,其中的意思便不言而喻了,而将我托给虚清子这事,恐怕也绝非临时起意。
姜王骤世的消息传来不久,新王便遣了使者往言虚宗来了,且昭告天下颁召册封我为常宁公主。
我对这个刚即位的兄长不甚熟识,他却还给我一个作为公主该有的位份,还派了这麽大队人马前来,就连长年在外的老顽童也非得回来凑上一回热闹不可,真让我好生意外。
当日,我对着大门外那一大批人,只说了一句话。「劳烦使者回宫去,告诉我那未曾见面的王兄,小妹此生只愿长伴青灯古佛,不愿再入红尘半步。」
这自然是我的气话,不过这若能令他们打退堂鼓,是最好不过的。但是领头的使者好像很不乐意,状似行了一大礼,口中却说:「公主殿下,您这是抗旨不遵。」
这话说得轻巧恭敬,可实实在在驳了我的话,这抗旨不遵名头落在了我肩上,且不说我是个不受宠的公主,即便是王上身边的红人也担待不起。
我本来还想说些更难听的,可那老顽童却说:「使者且听老夫一说吧,当年老姜王将公主托付於老夫,为的是治癒公主天生而来心疾,如今公主尚未痊癒就被你们给接走了……到时要出什麽乱子,这罪名您可别往老夫这推呀--你说是吧,徒弟?」
容隽站在一旁沉默了许久才出了一声:「嗯。」
这话直白一些说,就是老子和你们主子的事,你们这些看门狗别来瞎掺和,要出个什麽唠什子,老子肯定说是你们干的。
我忽然好崇拜老顽童,瞎扯的本事居然如此高明,逼着使者愣是说不出半句话来,脸上满是纠结难堪。换作是我,大概想一头撞死一了百了,後悔把话说绝了把自己推到浪尖上。
「呵呵,不如这样吧……使者给王上带句话,就以公主的及笄之期为限,老夫定当竭尽所能医治。届时公主病情转好,老姜王在天之灵也可安心,使者您说这样可好?」
只见他又行了一大礼,什麽也说便带着一队人马离开。坦白的说,前头老顽童说的那番话,确实洒了我一口闷气,可他後的那番话却又把推到了悬崖谷底,既给我希望又给了我绝望。
我问老顽童:「你这是何苦?我还以为你不会把我交给他们了。」
他说:「丫头啊,你总是该回去的。」
我说:「可我分明痊癒了,长这麽大才发过两次病,你又何必以这麽名义留我在这?」
老顽童高深莫测的看着我却不说话,我看向容隽想从他处讨个说法,可他仅看了我一眼就转身走了。
盯着容隽远去的身影,我想我真是气昏了头,竟想从一个冷清的家伙身上讨说法。有时我很怀疑他是不是佛经念得太多了,整个人像是看破红尘跳脱三界之外,就算再超凡脱俗之人,往他身旁一站都显得俗气。
此时,我听见老顽童叹了口气说:「时机未到啊……」我转过头看向他,还以为能听到什麽说词,没想到他竟恢复以往嬉笑的样子说:「丫头,随老夫出外走走,游历一番如何?」
我懵了。
我本以为这回是老顽童良心发现,觉得从小把我扔在言虚宗里,让我独自面对不幸的童年委实无情无义了些,所以把我带了出来游山玩水,以弥补我幼小的心灵。谁晓得我想错了,大错特错!
当日我们才刚下山,在街边老顽童就嚷嚷着要买包子吃问我要钱,我奇怪的问他:「你没钱吗,问我做什麽?」
他说:「就是没钱才问你的呀,这麽些年我那些徒儿徒孙送了不少东西给你吧?拿出来、拿出来,老夫去换些钱回来。」
我白了他一眼:「没钱,何况你那些徒儿徒孙的东西,我半个也没带下山。」
老顽童也白了我一眼:「行,咱取钱去。」
於是他带着我穿街走巷的居然进了窑子巷,即便大白天里尽是春色无边。忽然他在一处挂上空白牌匾的酒楼前停下来,我郁闷问道:「这什麽地方?」
他笑:「小倌馆。」
不说还好,我全当方才那些青楼只是路过,一说我全身鸡皮疙瘩全竖起来了,难道是听错了不成?「你说什麽?我刚刚……没听清楚。」
他转头对着我,依旧笑意满面的说:「小、倌、馆。」然後拉着我迈开步伐就往里头走。
一进门各色的小倌映入眼帘,那姿色媚态确实和女人如出一辙。而老顽童没说什麽只冲着其中一个挥了挥手,那人便随後过来带路。我彻底震惊了,老顽童不仅也好这口,还是个熟客来着。
我明白了,难怪我瞧着他和容隽怎麽相处那麽融洽呢,而且年近五十还不肯娶妻生子,依照那些我所看的话本子来说,这背後可是个悲剧的故事啊。
老顽童肯定是喜欢容隽,可他喜欢的是我的娘亲,被老顽童发现了打翻了醋坛子,所以把我的娘亲送进王宫,容隽得知後就和老顽童闹起别扭,没想到生下我她就归西了,导致容隽便更加地不谅解老顽童。
所以老顽童长年在外可不是因为他爱玩,而是觉悟了,容隽既如此钟情我娘亲,便就了却他心中一片真心,把我交给容隽然後自个儿离家出走。
思至此处,我不禁对老顽童投以同情的目光。
此时那人领着我们到了一处书房,刚开门老顽童就喊:「句玉,快些给我银子,老子就快饿死了!」
句玉?难道这是老顽童的老相好不成,不然怎麽会向他要钱呢。我一看吧,就更加确定老顽是爱容隽的这个想法,因为这个句玉和容隽至少有三分相像,若说老顽童没将他看作是容隽也忒说不过去。
只见那句玉微笑着指了指桌上的山珍海味,然後说:「行,不过你总往我这拿钱,总得给我些什麽吧?不然我顶头上的人可得说话了。」
「得,你想从我这拿些什麽,尽管说就是了。」老顽童一见有东西吃,就急忙的想大快朵颐,立马就上桌开吃了。
我正想入房跟进,才踏出一步就被接下来的对话给吓得发抖。那句玉笑说:「这样吧,我就要你身旁这个男孩,我看着挺钟意的,指不定哪天能成我这馆里的花魁。」
老顽童似是想笑而不慎呛到,把嘴里的饭菜全吐了出来,缓了许久才憋着笑说:「句玉啊,你眼神不好……她可货真价实是个女娇蛾!」
「什麽?」句玉像是听到这世上最可怕的事,用丝帕摀住了嘴。「看着不像呀……像她这般大的女孩,发育得……」
我不禁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身材,这小胸小屁股的确实不能比较啊。俗话说得好,人比人会气死人,这可真真打击了我的自尊心。
「但句玉若是钟意,想让她替你招客倒也不无可能,像她这般……的身形短时间不会有变数,你若趁此时让她上台,说不准能大受欢迎。」老顽童喝了一口酒,笑得没心没肺。「哦对了,这钱咱俩一人一半。」
句玉思忖了半天才说:「成,就这麽办!」接着往外头喊:「落雪,将她带去梳洗。」
「什麽?」我还没反应过来,那落雪已经上前扯住我的手,老顽童则吃得兴高采烈的,看在眼里让我觉得自己特别凄凉,我居然就这样被老顽童给卖了。
落雪好像以为我不愿意,硬是拉着我往别处走,最後我哭喊出了一句话来,响彻云霄,惊天动地。
「扯你妹啊!老娘饿了,想吃饭啊!」
※注:襄,古同“攘”,扫除。
※注:猫腻,老北京土话,指漏洞,不合常理的方面。
※注:唠什子,满语,意思是痴话、傻话、说颠话、骗人或唬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