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却打不破相隔一扇门的两人之间那股静默的氛围。
庄歆妍站在洗手台前,低眸看着清水下冲刷的手指好一会儿,这才抬头望向镜柜的镜面。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显疲惫憔悴又抹上几分仓皇的面孔,竟令她如此陌生。
那就是自己现在看起来的样子吗?连她看了都不禁生出几分怜悯。
那麽,在奕瑒眼中,她又是什麽模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与美好这个词汇有所挂勾……
「歆妍,你还好吗?」沈奕瑒关切的声音从单薄的门板外传来。
「喔……已经好多了。我再冲一下就好。」她回答。
其实,手没有她口头上说的那麽痛,红肿处也消褪了许多,但,她就是不太想立刻走出去。
过了半晌,就在她以为他已经离开门边,却又听见他尽管带有几分迟疑、却仍不放弃追究的探问嗓音:「歆妍,我知道你大我五岁,但在从前,这个简单的算术结果,并不会成为我们之间交谈的距离。我想说的是,只要你愿意,我还是那个会乖乖听你埋怨、跟你站在同一阵线的沈奕瑒,不论在你身上发生了什麽事……」
「我……多谢啦,但我想我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不至於造成谁的麻烦。」沉吟了下,她还是让理智压下倾诉的冲动,尽量让自己的声线听来平静。
「你从来不是任何人的麻烦,我心里也压根不存在这种想法。你为什麽非得对我这麽见外不可?」沈奕瑒心有不甘地咬咬牙,心脏一阵紧揪。
为什麽……非得让从前两人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单纯时光成为过往,使近在咫尺的两人之间隔上天涯,逼得他只能遥遥怀念?
他不要这样!这种相处模式,根本非他所愿!
「奕瑒,不是见外……」她看着镜中快要让哭意凌驾於勉强微笑之上的那张脸,嘴角撑持着上扬的弧度,僵硬得令人不忍卒睹。
如果真如他所说,她不是任何人的麻烦,那典儒又怎会如此轻易而乾脆地割舍这段婚姻?她将永远记得那一天,当他道出那个可怕的字眼时,那抹毫无温度、不再恋栈的弃绝眼神……
「有些事,只有我自己最心知肚明,其他人都没有义务替我解决。」
「比如说……离婚吗?」终究,他还是说出口了。
蓦地,原本流淌不停的水声中止。死寂般的静默充斥耳畔。
「歆妍,我猜……刘典儒这次『出差』,会花上比大家预料中还要更久的时间,对吗?」
喀啦,门把从浴室内部扭开。
又过了两秒,庄歆妍开门,走了出来。而她此刻的神情,已是武装後的镇定与淡然。
「奕瑒,如果你还是我从前所认识的那个邻家小弟,那麽,把姊姊说的这句话好好听进去──不管你刚才的『猜测』是不是真的,那也是我自己必须单独面对的问题,自始至终都与你无关。」
她这番冷情的话,让沈奕瑒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量:「无关?你就这麽想把我从你的人生中切割出去?」
「奕瑒,你怎麽会这样想?你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而你虽然和我住在一起,但我们有各自的生活要过,我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照顾你的情绪。」庄歆妍说完,忽然间觉得好累,一个踏步就要越过他走开。
比起独自一人背负着说不出口的秘密,周遭亲友的关心才是真正令她深感负担的重量。难道就不能安安静静地让这个伤害缓缓沉淀,任她不引人注目地渡过这段阴霾笼罩的日子?
「我的情绪不需要你来照顾!我唯一关心的是你!也就只有你而已!」沈奕瑒深吸一口气,接着将裤袋里那张照片拿出来,平举到她眼前,钉住了她逃离的脚步。原先激动的语气也渐渐渗进了悲伤:「歆妍,你以为我看见你受伤了会好过吗?但是比起这个,你一味地逃避掩饰,才更让我觉得痛苦……因为严重的创伤放着不管,是不可能会好起来的──」
庄歆妍猛然扯下那张让她遗忘甚久的照片,瞪视着他,眼眶里慢慢积聚出一层水雾。她想破口痛骂他的自作聪明,厉声指责他的多管闲事,却怎麽也没想到,话一出口就背叛了自己预设的情绪防线……
「你觉得,要承认自己无端遭到丈夫遗弃,是一件容易的事吗?你觉得,明明心痛如绞,但在关爱自己的家人面前,却要咬紧牙关,笑着说『我没事』、『我很好』,有那麽简单吗?对,我是受伤了……痛,很痛,痛得我只能变成有苦说不出的哑巴!可我还能怎麽办?我能对谁说?你吗?你能帮上我什麽──」
「我的确帮不上你的忙,你的伤痛得自己想办法去疗癒,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你渡过最难捱的时期,耐心地等你重新再站起来。」沈奕瑒拉起她的右手,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扳开,就瞧见她几乎让指甲划出血痕的掌心,他忍住不去呵气搓揉,而是取出那张被她捏皱的照片,摊平,「这个男人,只有你承认他已经离开,你才能真正走出缠住你自己的茧。」
「你懂什麽!」庄歆妍不禁对他咆哮起来,用力地一把拍开他那只手,她不要再看见那个人脸上已经过期的温柔。「你曾经让人当着自己的面说过抱歉吗?我可以告诉你,这种经验会让你极其难堪。可是,比起这个,当你从对方口中得知,自己正是让他说出对不起的唯一理由,再怎麽难堪,都抵不上那种全然崩溃的感觉!」
这是他头一回瞧见她抛下矜持、歇斯底里地哭叫。这样子的她,陌生且脆弱得令他心痛。
「歆妍,你还记得吗?五年前,在你结婚宴客的前一天晚上,我曾经当面问过你,你确定和刘典儒结婚就一定能保证以後会幸福快乐?你给我的回答是,你不确定,所以才必须去嚐试。」
「……」他忽然提起她早已忘却的往事,让她怔然沉默。
「後来我到英国读大学,常会在不经意间回想起你当时说那些话的表情,完全没有害怕或畏惧,就像婴儿睁开明亮的眼睛,迫不及待地想去认识崭新的世界。」每每回想起她那带着新鲜期待的神情,沈奕瑒总忍不住扬起微笑,「所以,我努力说服自己,既然目前已经有人代替我守在你身边,表示你暂时不需要我,那我只好将放不下的心『寄放』在你这儿。等到哪一天,那个早我一步卡位的碍眼男人离开了,我就不会再客气,一定要从你这里把心讨回来。」
「沈奕瑒,我听不懂你在说什麽……」庄歆妍顿觉自己的失态,狼狈不已地用手背擦乾脸上的泪痕,也同时抹去他的胡言乱语带来的心律不整。
肯定是这段日子以来精神压力过大,所以才会因为他不合逻辑的胡说八道就乱了套,一定是这样。
沈奕瑒低头看着手中的那张合照,终於说出他埋藏心中多时的话语:「歆妍,你听懂与否,其实我也不是那麽在乎了。以前的我太一厢情愿,只想尽可能待在你身边,又希望你不会有需要我的时候,搞得我自己心情也很矛盾;但现在,很多事情都改变了,根本无视我们自身的意愿,所以我在想,如果我再不知变通地继续遵守原本的游戏规则,也未免太傻……」
而他叨絮诉说的过程中,庄歆妍一直没有出声回应。
等沈奕瑒一口气说完再抬起头,这才晓得为什麽。
他自顾自地说得太专心,根本没留意到她不知何时已走回客厅,斟起变凉的茗茶,一杯接一杯地灌饮着。
「歆妍,你刚才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他走过去难掩哀怨地问道。
「我就说了我听不懂,乾脆回头喝茶。」她倒是回答得理所当然,还举起茶壶摇晃了一下,反问他:「我看这茶大概还剩下一、两杯左右,你要不要喝?」
这时候的沈奕瑒哪还有喝茶的心情?他简直欲辩已忘言,「我……我心灵严重受创,不喝了……等等我洗完澡就直接睡了,晚安。」
目送元气值瞬间骤降的他落寞地闪进客房,庄歆妍立即卸下脸上的无辜表情,心思复杂地凝眉抿唇。
半分钟前,站在她面前对她倾诉衷肠的沈奕瑒,还是她认识的那个邻家小弟吗?
这样子的他,好陌生,实在陌生到令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