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难以想见地昏暗。
现在是初夏,已经过了早上七点,但曙光未现,晨起的太阳隐晦在乌云後方。窗外墨绿的湖水少了阳光的拥抱,显得阴恻恻的。
卧室出奇的大,中间摆着一张king-sized的双人床,被褥凌乱,丹尼斯裸着结实的上半身,偏着头,俯趴床上。均匀的鼻息是这屋内唯一的声响。
床脚下的Duke,黄色的头颅搁在前掌,睁着一双晶亮无辜的大眼,静静守着他的主人……偶而有飞鸟掠过窗外,立时警觉地抬头竖起耳朵,凝神注视…..过了一会儿,又无趣地低下头颅,恢复原本姿势。
突然电话铃声大作~~~~~~~~Duke警张地扬起头,主人没有动静,於是它开始狂吠。
电话声加狗吠声,不被吵醒也难。
丹尼斯勉强睁开一只眼睛,先是狠瞪了Duke一眼。狗看见主人醒了,赶紧噤声。原来这屋子里,狗也跟人一样懂得守规矩。
「Hello?……」丹尼斯鼻音浓浊,睡眼惺忪,根本还没完全醒透。
电话那头传来清脆的女声,语气焦急地说她要找丹尼斯.欧尼尔。
「我就是,你哪位?」他语气不耐,打算再过三秒就挂电话。
一秒….两秒…..丹尼斯陡地瞪大双眼,脑袋像被人打了一记,因为他清楚听见那个女的说,他那远在台湾的母亲,此刻正躺在加护病房弥留。那女的匆匆交代完医院和病房号码,要他火速赶到台北,便挂了电话。
母亲?
丹尼斯甩甩脑袋……对他来说,这是个陌生的名词,他有多少年没见到他母亲了?她病危了吗?究竟是怎麽回事?刚刚电话中的那个女孩说….她是他妹妹?他哪来的妹妹?
他起身披上晨袍,长腿朝窗台走去,满肚子疑问。往事破碎,一幕幕浮现…..
年幼的他被半夜激烈的争吵声惊醒…..他蹑手蹑脚地抱着熊宝宝,躲在楼梯间,看着父母在楼下起居室里互相叫骂…..
母亲坐在他床前,温柔地用手抚触他的小脸,一声声唤他心肝小宝贝…..他睁开惺忪睡眼…..一颗温热的泪珠滴在他小小的手背上。
父亲暴跳如雷的神情吓坏了刚从幼稚园放学回来的他……他哭着喊妈妈,但妈妈没有出现,换来的却是父亲的连番怒斥……他躲在客厅角落里瑟缩发抖,没敢再出声。
长岛大宅里的生活恢复常轨,父亲一如往常地忙碌,事业越做越大,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是常事……他开始学着自己长大。
母亲每个月都写信给他,每年生日也都从台湾寄来贺卡…..十二岁那年,他参加写作比赛,得到第一名,兴奋地在案前提笔写信告诉母亲……两个礼拜後,他接到母亲来信,信中除了夸赞他之外,还告诉他,他多了一个妹妹…..这个妹妹只有四岁,长得很可爱,是南叔叔的女儿,因为她要和南叔叔结婚了……他看到这里,当场愤怒地撕掉信,从此再也没写信给他母亲过。
但母亲还是不断写信来,全被他原封未拆地丢进一只旧的大皮箱里…..
後来他终於长大……父亲没等到他拿下医学博士便与世长辞,他决定提笔写信告诉母亲,但母亲没有回信,他才知道,这两人其实早已恩断义绝……唯一的连系就只剩下他而已。
不管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是什麽,他们共同制造出他,又不约而同地“抛弃”了他……这个“痛”……是他这一生中最难忍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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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的天空蓝得出水。
这是飞机刚抵达国际机场时,丹尼斯对这里的第一印象。他深吸一口在他血液中算是第二祖国的空气,却完全嗅不出任何熟悉的味道。
他拿起简单行李,走向机场入境大厅外的计程车招呼站,直接驱车前往那个自称妹妹的女孩在电话里提到的医院。
她应该就是我十二岁那年信上听说的那个“妹妹”吧?他在心中反问自己。
妹妹?多不可思议的名词!哈!
计程车急驶过台北市区,丹尼斯望向窗外,栉比鳞次的高楼,车水马龙的街头,这座城市一如世界其他大都会一样摩登现代,却又隐约不同,毕竟这里清一色的东方面孔,看板上的文字对他而言,显得既陌生又古怪。
这儿是他母亲出生的地方,是她遇见他父亲的地方,也是在她异国婚姻破碎後,重新站起来的地方,更是她终老之处…..他对母亲的记忆不深,母子脐带相连的依恋,早因时间与空间的距离而渐渐褪淡……..如今只剩人子探望垂老母亲的义务与责任而已。
他走进医院,找到那女孩电话中仓促交代的病房,却没见到他母亲。他向护理站的护士打探,略谙英文的护理长连忙走了过来,得知他是两天前在此病逝的老妇人的儿子,於是赶紧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便条纸给他,说是他妹妹留给他的,还问他要不要去太平间看看他母亲的遗体?
他犹豫了两秒……同意了,然後低头看看手中的便条纸,上头写了一串中文和几个阿拉伯数字,旁边用英文说明这是她的住址和电话,请他与她联络。
他抬头看看护理长,浓眉皱成一团,这是什麽意思?那女的在和他玩按图索骥的“寻宝游戏”吗?他为什麽要去找她?她是他的谁啊?他可没那麽多闲功夫陪她耗!母亲都死了,他只是来见他母亲最後一面,至於那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妹妹,他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去到地下室的太平间,门一打开,冷冽的空气迎面袭来,但他不觉得冷,或许是他的心冰封已久,早已习惯这种温度……
但就在工作人员打开冰柜的那一刹那,他还是不自觉地背脊发凉,他就要见到睽违二十四年的母亲了……
他闭上眼睛,屏息以待….然後张开….
是的,那是他母亲,尽管容颜已老,但那微蹙的眉心,一直是他童年里最抹灭不去的记忆…..以前夜里听完睡前故事,他总会央求母亲睡在他身边,於是母亲会闭上眼睛,嘴里哼着催眠曲,他却瞪大眼睛,看着她那微蹙的眉心,伸出小手,想为她熨平。
他俯身细看躺在冰柜里的母亲,不自觉又像小时候那样想伸手熨平她那微蹙的眉心……妈!对不起,我来晚了…..他在心中默默念道。
一颗温热的泪珠滴落在他的手背,如同二十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但不同的是,这颗泪珠滚落自他的眼角。
二十分钟後,他再度搭上计程车,打算前往那张便条纸上写的地址处。他本来不想去找那个“妹妹”的。但在见过母亲遗容之後,突然改变心意,很想见见母亲当年信中提到的那位“妹妹”,毕竟母亲的最後一程是她陪她走过的,於情於礼,他都欠她一个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