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暖夏 — 暖夏18

暖夏18

18

第一次来到别的部落,但其实也跟刘吉人他家那边差不多,只是更偏远了点,房子少、人少车也少,在这样的地方办宴会,自然没有什麽餐厅或饭店可选择,一个部落里的男女老幼们既是工作人员,同时也都是座上嘉宾,在教会外面的马路上搭起棚架,摆了流水席,这就是一个最简便的宴会场地了。在牧师证婚後,宴会很快开始,虽然不若一般饭店的豪华菜色,但透过创意与巧思,一样能把山上的野菜蔬果整治得非常精致,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吃多了马告跟刺葱後,可美有点腻了口味,倒是几种溪鱼的料理让她颇为惊艳。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只吃了一点东西之後就放下了筷子,只在刘吉人挟菜给她时,才又多少吃下一些。

「你没事吧?该不会中暑了?」刘吉人没凑到主桌去跟大家一起起哄,那边已经开始灌酒,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给可美斟了一杯绿茶,但可美没接过茶水,反而拿起刘吉人的杯子,一口喝乾了里面的啤酒。

「怎麽可能中暑呢?」可美说着,举起酒瓶又把酒给倒满,然後再乾了第二杯。

「这样喝酒会醉的。」刘吉人想阻止她。

「为什麽原住民都很爱喝酒?是不是你们比任何人都懂得喝醉之後的感觉?」不理会他的劝阻,可美问。

「喝醉的感觉?」刘吉人愣了一下,他抢回了杯子跟酒瓶,自己喝了半杯,还在嘴里咂了咂,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部落里的男人女人都有很好的酒量,这倒是真的。可能平常也没多少好忙吧,工作结束後,多少喝一杯,活络活络血管,享受一下醺然的感觉也不错,如果有什麽烦恼的话,喝醉了以後也许就不会想那麽多了。」

「既然这样,那你就不要拦着我了。」可美点点头,她抢不到刘吉人手上那一瓶,索性转过头去,跟另外一桌不认识的宾客要了另一瓶,而那些热情好客的原住民们也丝毫不吝啬,不但送上一瓶冰凉的啤酒,还直接用打火机一推一敲,帮她先打开了瓶盖。

「你今天不太对喔。」刘吉人瞧着她,「说真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是呀,」指着心口,可美说:「这里。」

刘吉人错愕了一下,不晓得这话何来,他只是纳闷着可美的举动,正想再问,可美却摇摇头,说:「不要问,因为问了也没用。」说着又喝下一大杯啤酒。

「是吗?你这样很让人担心哪。」

「有什麽好担心的?哪,现在换我问你,你谈过几次恋爱?」可美不想理会刘吉人的关心,却硬要转个话题。

「大概三五次总有吧。」

「这麽滥情?」

「什麽滥情?我今年都快三十岁了,从国中暗恋女同学的经验开始算的话,合计起来一共五次,这应该不算太多吧?」刘吉人抗议。

「好吧,姑且相信你的人格,」可美已经微醺,她把手肘撑在桌上,托着下巴,又往自己杯子里斟酒,再问刘吉人,那五次恋爱中,可有让他因为分离而痛不欲生的感觉,如果有,那後来又是怎麽化解的。

「分手嘛,难过是一定的啦,可是还有什麽化解的办法?」刘吉人想了想,举起杯子,也将里面的啤酒一口喝乾,「反正自己的苦只能自己嚐,不就是这样?」

「那就对了。」於是可美也又乾了一杯,「自己的苦只能自己嚐,谁也分担不了。」

天气很热,小街道上洋溢着人家新婚的喜悦,一大群宾客不断来回穿梭,到处找认识的人喝酒聊天,自从入席前先去跟刘吉人那位住在这村子里、很会腌蕃茄的阿姨打过招呼後,可美他们就一直窝在角落边,只是可刻谁也接不上对方的话,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这样的酒宴直闹到夜深,眼看着清醒的人已经愈来愈少,那对新人不知何时早已醉倒,新郎新娘都不像可美以前看过的婚礼那样穿着西装或白纱,他们一个趴在桌上,一个则斜躺在椅子上,桌边、脚边堆满了空酒瓶,而顺利摆平了新人後,其他的宾客们还在继续喝着,有人则唱起歌来,一派欢乐的样子。可美已经喝了不少酒,醉眼歪斜,看着那边的喧哗,叹口气,她问刘吉人:「其实每个笑得开心的人,心里一定多少都藏着一些自己的苦,说也说不出来,对不对?」

「或许是吧。」一样也喝了不少酒,但精神却还很好,刘吉人自斟自饮着,他说:「人活在这世界上,那麽漫长的一生,怎麽可能都是快乐而没有痛苦呢?」

「为什麽会放不下呢?快乐会过去,痛苦为什麽却过不去呢?」

「那是因为痛苦的感觉总是比快乐来得深刻呀。」

「所以其实所有的安慰都是屁话对不对?」可美点点头,问刘吉人:「人如果自己放不下那些痛苦,那麽不管谁来说了多少安慰,其实都只是屁话而已,对吧?那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呀。」

「按照这个逻辑来看,我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是对的,因为任何快乐或痛苦,如果只有当事人自己一个人面对或经历,那麽这经验确实别人是无法体会的,所以经历过那些後,这个人要花多久时间才能从快乐中平静下来,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一切都靠这个当事人来决定,至於别人,很抱歉,爱莫能助。」

「所以你才会不懂我的感觉。」可美忽然瞪了刘吉人一眼。

「我?」他傻了一下,不晓得自己究竟说错了什麽。

「你觉得我被逼着回大陆去工作,那是因为我爸妈疼我、照顾我?不,你错了,就算他们的出发点真的是这样,但我想不想?我愿不愿意?我为什麽会拒绝?这个你永远也不会懂,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家庭环境与背景,甚至你也不懂我心里要的是什麽,对不对?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在台湾念完大学,我跟自己说,既然逃了出来,就绝对不要再回到那里去,那个公司是我爸妈花了一辈子时间经营起来的,那是他们的梦想,但他们不能强迫我去接受那个梦想,因为作梦的人根本不是我。」一长串地说完,可美又灌下一杯酒,说:「你在这些个部落中,有那麽多的朋友,你们从小就认识,大家就算隔得再远,那也不过是这座山跟那座山的距离而已,就像你说的,手机拿出来,不只可以讲电话,甚至还能把自己菜园里的样子拍下照片,直接传送给对方,好方便,是吗?可是我的朋友呢?他们一旦离开了,走进一个新的环境後,要过多久才能再度想到我?要过多久我们才会再见面?那种难过的感觉你懂吗?或许你懂,但你只是用自己的观点来解释这一切,所以可以说得轻描淡写,可是同样的感觉发生在我身上时,也许比你所感受到的还要强烈几百倍,这你知道吗?」没等目瞪口呆的刘吉人解释什麽,可美摇头,指着心口,又说:「今天下午,我接到他的简讯了。内容很无聊,非常无聊,可是我却难过了很久,我知道那并不是因为两个人之间还有爱,也知道自己是不会再爱他了,可是为什麽我这里还痛着?痛到我连路都没办法走?为什麽?如果就像你说的,这只是人生中一次小小的挫折,为什麽我逃了这麽远、逃了这麽久,可是却依然痛得受不了?这是爱,你知道吗?不是高丽菜生了一点病,我们把农药喷上去,或把受损的菜叶给摘了,这麽轻而易举就能解决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刘吉人点头。

「明白个屁!」可美的情绪忽然爆发,她哭着,激动地指着刘吉人的鼻子,「你怎麽可能会明白?你这个只在乎明天太阳有没有从东边升起来的傻瓜,你怎麽可能会明白?你明白什麽是真正的爱吗?你这个大笨蛋怎麽可能会明白嘛!」

这一声吼,附近几桌的客人们全都愣住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看看这边所发生的状况。可美大叫了那一声後,忽然也自觉失态,一时间不晓得该怎麽办才好。

「看什麽看,有时间看热闹,还不快点来帮忙想办法?」刘吉人忽然也嚷了起来,他对着那群盯着看的家伙们,指着其中一个人,说:「豆子,你说说看,什麽是真正的爱?」

「把荣耀归给上帝?」那个绰号叫做豆子的原住民愣愣地说,然後刘吉人转头看看可美,等她评断。

「错!我不是基督徒!」可美嚷着,於是刘吉人立刻又指向下一个,叫道:「何老师,你说说看,什麽是爱?」

「对天地万物一律包容的心?」那个何老师战战兢兢地回答。

「不行!包容那麽多干什麽?我这麽小眼睛小鼻子,我像那麽大方的人吗?」激动地摇头,可美又否决了这个答案。刘吉人赶紧立刻再指向下一个人,喊着:「二姊,你说说看!」

「扶老先生过马路?」那个叫做「二姊」的女子应该是刘吉人的亲戚,在宴会开始前还来打过招呼。

「关老先生什麽事呀!我们这里路那麽小,还需要扶吗?不行不行!」可美已经失去理智,她大叫大嚷着,甚至举起杯子,叫这些被她打了回票的倒楣鬼通通都得罚酒。逼着大家都陪饮一杯後,可美把矛头对准了刘吉人,问他:「你说你明白什麽是爱?那好,你现在就马上给我说说看,如果胡说八道的话,我就……我就……」自己也不晓得究竟能把刘吉人怎样,可美站着,一手抓着酒杯,一手比来划去,最後却在半空中举着,不晓得该怎麽办才好,但也就在这当下,刘吉人跟着站了起来,他是真的不懂可美满脑子想的那些什麽爱或不爱的问题,生活在这样的深山部落里,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一切都那麽理所当然,要他具体地定义出什麽是爱,这可比当年在台北工作时要计算出什麽数据或开发软体还要困难百倍。於是乾脆也别再吵下去了,刘吉人拉开了腰包上的拉链,那是他随时挂在身上的包包,里面装着他最不能割舍的法宝,而这法宝可以满足他一天工作的疲劳,当然也能让可美安静下来。打开玻璃瓶的瓶盖,用小叉子叉了一块甜中又带点微酸的腌蕃茄,直接塞到可美的嘴里,刘吉人说:「好好把握跟享受这当下你所有的,这就叫做爱。」

-待续-

懂得珍惜,就会懂得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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