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14
14
住上几天後,可美终於明白了,为什麽刘吉人不靠农务赚钱,更不仰赖小杂货店的理由。刘家的房子是低矮的两层楼建筑,房间非常少,一楼除了厨房卫浴之外,只有一个小客厅跟两个房间,其一刘妈妈的,另一间则是刘吉人的。那天可美在厨房後面的洗手台边洗好衣服,刘妈妈则刚煮好菜,可美奉命来敲刘吉人的房间,不料房门没锁,一碰就开,刘吉人在房间里双眼盯着电脑萤幕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字码,这才晓得,刘吉人从事的真正的工作,是帮许多中小型企业撰写适合的电脑程式。
「你这个写好之後要怎麽给客户?」可美好奇地问,而刘吉人没有回答,倒是把手指了指,原来电脑上还连结着网路线。
看起来似乎很悠闲,但其实又没有太多真正属於自己的时间,在村长迟迟还没发下新的指示来之前,可美每天一早醒来,跟着刘吉人到处农忙,有时是帮忙料理别人的田地,有时则在刘妈妈的小菜园里帮着递送东西或跑腿打杂,接近中午时,他们三个人围在一起吃饭,等到下午时分,刘吉人有时会在屋子後面继续研究可美的机车,或者乾脆骑上刘妈妈的老爷车,载着可美到附近去跑一跑。他问可美有没有看过前两年红极一时,描述雾社事件的那部电影,但可美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看过或没看过,她依稀知道电视台播过几次,自己曾经转到过,但既听不懂也不想知道那些打打杀杀的剧情,所以很快就又转开。
「赛德克族的族人们应该要感谢这部电影,不然即使正名了,人家也还是一样不晓得我们的存在,大家都还是把我们跟泰雅族混为一谈。」刘吉人说:「虽然非常相似,在语言跟种种外观特徵上也有相当的共通性,但赛德克人是赛德克人,泰雅人就是泰雅人,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可是其实在大多数的汉人眼里,原住民都长一个样。」可美说。
「这就是你们傻的地方。」刘吉人摇头,「在百来年前,你如果看到阿美族人也许能毫无戒心走过去跟对方交上朋友,因为阿美族人最友善,但如果是泰雅族或赛德克族,你傻傻地走过去,搞不好人家番刀拔出来,你脑袋就撒唷纳啦了。」
从村子出发,走上一小段山路,很快就抵达庐山温泉风景区。刘吉人说这里已经受到政府勒令禁止再开发,除了不断进出的砂石车意味了风景区的整治之外,其他时候总是这样冷冷清清,很多人的生意都大受影响。
「那在这里做生意的原住民不就很可怜?」可美问。
「别傻了,懂得到山上这些风景区来赚钱的,通常都是平地人。真正住在山上的原住民哪,就像你看到的那样,绝大多数都是务农的,只能靠体力、靠天气来赚一点辛苦钱而已。」刘吉人带着可美走进温泉区,经过一条往昔曾经十分热闹的饭店小径,来到比较靠近後方的空地,指着不远处说:「这边以前叫做马赫坡,马赫坡社当年最有名的头目就是莫那鲁道,而稍微往前一点的农药店,那个地方现在叫做春阳部落,以前则叫做荷戈社,荷戈社也是参与雾社事件的部落之一。不过这些部落在事件之後所剩人口很少,而且又被日本人强迫迁居出去,而他们原本的土地、猎场则分给了其他比较亲日的部落,再加上光复後的很多政策,让原住民不断搬迁的结果,现在整个都已经打散了,谁也分不清楚谁是哪个部落的。」
「所以你也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哪个部落的吗?这样岂不是非常悲哀?」
「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为什麽会在这里,这样就够了。与其一天到晚缅怀那些过去的东西,不如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未来。我们没忘记自己背负着的历史,但也不应该只是看着祖先们的光荣历史,却另一方面又悲哀着自己现在的落魄潦倒,对吧?有时间感慨那些,不如好好地努力工作。现在部落里有很多年轻人都慢慢地回来了,重新拿起农具,开垦祖先们留下的土地,这样就足够了。以前不同的部落会彼此敌对,但现在大家都是一起卖力工作的好农夫,这样应该比较有意义点。」
可美点点头,听着刘吉人说的话,细细思索,觉得似乎很有道理,她想起自己埋藏在心里的那些秘密,顿时间觉得一比之下就小儿科很多,人家扛着历史与文化的使命,胼手胝足在过着朴实的日子,而自己呢?却只能伤春悲秋地逃出台北,惶惶然不知所措。走过石板路,在一片树林间坐下,可美还在想着那些,但却来不及仔细整理出个思绪的结果,刘吉人又说:「当然啦,不愿意回来的人也还是不少,我在台北工作那几年,也遇过很多不愿意承认自己血统的原住民,不管来自哪个族,或是哪个地区,有些原住民总觉得自己的肤色跟轮廓代表的就是一种落後与低下,我难得在台北遇到一个原住民,兴高采烈想过去打招呼,结果人家还带着原住民口音,但却打死不肯承认,还一直说自己是汉人时,你知道那种感觉有多差。」
「为什麽会这样?」可美问。
「人嘛,总会有些不愿意对人承认的东西吧,我也不知道。」刘吉人摇头,说:「但如果要我去责怪他们的不争气,我倒宁可归罪於那是都市竞争的结果。那是个太讲求进步与现代的城市,在那样的环境里,太相信人性,或者太习惯了自由的民族是很难有竞争力的。而麻烦的是我们的五官、讲话的腔调,却货真价实地就是一张张明显的标签,贴在身上,想撕也撕不掉,所以有些在城市里打拼的原住民,才不得不极力想和自己的血统撇清关系。而我这麽说,并不是排斥住在都市里的那些人,他们也有苦衷,对不对?我自己也经验过呀,你不去参加竞争,就注定了要被淘汰,为了避免遭到淘汰,所以只好卯起劲来跟别人竞争。课业成绩要争、考试分数要争、公司新人录取名额要争、进了公司,业绩也要争,升迁机会还要争,为了一点往上爬的机会,搞得尔虞我诈,充满心机、斗争跟背叛,累都累死了。」
可美听着,心里有些迷惘,一时间不晓得应该说些什麽才好,在刘吉人的说法中,她自己就属於站在对立面的那些都市人,但她真的跟他们一样吗?还没真正进入社会,她才刚拿到大学文凭半年,而这半年中所过的全都是浑浑噩噩的日子,究竟社会竞争的型态是怎样的,自己一点概念也没有,甚至以後她就算去了父亲的公司任职,那也是个空降的位阶,根本没有和别人一起在基层互相角力的机会。不过刘吉人的话却让她想到了别的方面,她想起的是自己大学时候跟其他同学竞争社团干部职位时,曾被人造谣中伤,说她光靠着一张脸,顶多只是长得好看了些,才能在社团里头卖乖占便宜;也想到前男友在刚开始打工时,被同家店里的前辈们打压,然後又想到自己这半年来之所以如此狼狈,说穿了还不是因为在感情上遭到背叛,彻底的心碎才让她绝望透顶?看样子刘吉人说的倒也没错,要在那样的城市里自在地活着真的很难,想要拥有一份真诚的爱则更难。
「你有没有觉得,这世上似乎没有什麽真正的爱?好像不管嘴里说得多麽情深意重,但最後却迟早难免要面临分别的那一天?」想着,她问刘吉人,又强调:「我说的不是什麽人情味喔,是『爱』。」
「那得看你如何定义『爱』吧。」刘吉人摇头,说:「不过话说回来,定义了又怎样?离不离开又怎样?除了亲情之外,朋友之间的爱、情侣之间的爱,那可以有千百种开始的方式,当然也就会有千百种进行的方式,有些人隔了十万八千里,但还是依然爱着对方,你说那算不算是爱?」
「不是身体之间的距离,我说的是这里。」指指心口,可美说。
「真心吗?我不知道怎样才算得上是真心,至少在我回到部落之後,就没什麽想这种问题的必要,」刘吉人忽然笑了出来,说:「在这里,我们没有任何人存了欺骗对方的意图,所以当然也没有揣测对方是否真心的必要。」
「难道你们连爱一个人都会不顾一切、无私地掏心掏肺吗?」可美摇头,「你不怕受伤、不怕终有一天那份爱会落空?不怕事情到了最後,自己原来竟成了最不被需要的那个人?」
「那又怎样?如果真的这麽不幸,那就喝喝酒、唱唱歌,好好发泄一下就好了嘛。」刘吉人耸肩,忽然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小口琴,胡乱吹奏了几个音节,跟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罐子,打开来,还是那阵浓郁的蜜饯香味,他用瓶子里的小叉子戳起一块蜜饯,递到可美面前,说:「别人怎样,这个我不知道,不过至少在这个部落里,或者绝大多数我所认识的原住民,我们都一样,喜欢一个人,或者对一个人有好感时,我们会很愿意把所有的好东西都与对方分享,至於对方最後会怎麽选择,是接受或拒绝,是留下或离开,我们从来也没有多所考虑的必要。」
「就算这份爱总有一天会消灭,难道你也不难过?」可美皱眉,她不能认同这样的想法。
「因为我从来不担心爱或不爱的问题。」
「为什麽?」
「因为有爱的人只要还活着,就一直都会爱着。」刘吉人理所当然地说着,也不管可美还要继续说什麽,手往前一努,蜜饯碰到了可美的嘴边,让她吃了下去。「看吧,爱就是一件这麽简单的事情而已。」
-待续-
一个心里有爱的人只要还活着,就一直都会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