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執 — 04. 閔煦

思念成丝画缕,它们一线一线构成一个圈,从开始到原点,周而复始的迂回。

余湛天生下来就无法言语,只能以手代口、以笔作言来与人交谈。

我们俩小时候曾有一段时间是迷茫无助的。余湛的家庭很复杂,他有个爱酗酒的父亲,每每买醉回家後便是对他们母子俩一阵毒打,最後更染上了毒品,还将他母亲也一同拖下这锅难熬的人生苦水里去。

所幸当他父亲正要替他注射那些不明药物前他便逃了出来,来到了早已搬离那处的我们家。

我曾住在余湛家对面,近得晚上开窗挥了挥手便能开始聊起天来,直到我们家万能的老爸升迁到R市。

那天夜晚,他狼狈地逃到我们这里来,手里攒着一点一滴存下的三五十元铜板,挥着手道:「我缴房租给阿姨,你们让我住进来好不好?」

那时的他还没有学会手语,只能以简单的笔划来告诉我们他想说的话。

看着他满布紫青色的单薄身躯,我抱紧了他,哭着跑到母亲面前说,「我们把余湛诱拐过来好不好?」

那时我们还小,才八九岁左右的年纪。

後来我万能的爸爸真的很万能,他让余湛来到了我们家,但仍然让他姓余,只是透过某些程序迁进我们家成了闵家的孩子。

小小余湛常被梦魇所困,我们往往都勾着彼此的小指头互相取暖,我心念着妈妈一定要把冰箱给锁好,不要让里头的妖怪偷吃家里的食物;而余湛则是紧抿着向外裂开的唇瓣、蹙眉闭眼,只希望早早入睡。

我曾问:「你讨厌你的爸爸妈妈吗?」

他却摇了摇头,手说着:我只是害怕。

「害怕什麽?」

然而他却答他不知道,直到了长大後才明白,那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早已烙入骨髓里,成了难以磨灭而去的梦魇。

我和余湛坐在公车上,依然是纯白的夹脚拖和一件红色的格子衫,背了把吉他就这麽浩浩荡荡地出门了。

车速并不快,沿着小河蜿蜒,从苍翠绿荫到参天水泥丛,不知怎的,过去几天厌倦的景致又再次因他而美好了起来。

我想,是因为余湛有着全世界最美好的侧脸。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慵懒的趴於脸庞,高耸的鼻梁有抹玄色阴影,狭长的睫毛掩着那深沉的苍黑瞳仁。我刻意让他拿着我的红色吉他坐在我身旁,就怕别人因为看不见他而坐过来似的。

我想让全世界的人都能知道他的存在,一如当初他未曾离开的模样。

「阿湛啊阿湛,如果大家都看不见你,那你的位置在别人眼里是不是就只有件T恤和短裤啊?」以小小的声音,我轻笑道,左手还刻意的扯了下他的白色短T,拉起的皱摺就如他微瘪的嘴角一样,苦涩而难看。

他苦笑着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没说什麽。

「不过说也奇怪了,该不会只要被你碰触的事物都会隐形吗?」我说着,有些茫然的看向我的吉他背袋。「我这样做是不是多此一举啊?现在车上真的没什麽人,没人想坐在我们这位子也是可能的。」

我抬眼看了车厢内,一个老先生坐在前头、有个视觉系的青年摇晃着脑袋哼着小调,还有个少妇背着咽咽哭泣的小娃儿和公车司机不停道歉。

他沉默了一阵,看我也没什麽说话後,挥了挥手:你待会想做什麽呢?

「嘿嘿,咱们翘班了那麽久,该去给蔚蓝姐道个歉了。」我笑道,「今天就打个没有薪水没有酬劳的工吧。」

余湛笑了,「别人又看不见我,我怎麽替你伴奏呢?」

我敲了他一记,「你之前不也让他们听见了你的声音?」

「我还能继续弹奏吗?」他茫茫然的看向我,如头小鹿般的无辜眼神是那麽的美丽,却也刺痛了我怔怔的看着他的双眼。

看我愣着,他弯了弯嘴角,轻拍我的头。

我顿了半晌後,转而邪笑了一阵,我轻声对他说:「不如来测试测试看看?我等等就不刷卡了,你握着我的手我们一起下车,看大叔是会拦下我还是根本看不到?」

他挥了挥手道:你又怎麽知道会有人和我们一起坐到终点站?

市区中心就是这班车的终点站。

我点点头,「肯定会有的嘛。」

十五分钟後,果不其然地,那位少妇和我们一起准备在市区中心下车,我贼头贼脑的牵着余湛的手,眷恋着那份温柔将之紧握,等着公车靠站。

「好吧,见证奇蹟的时刻。」我低声说。

叭嘶──碰!老旧的废铁箱往往都是制造噪音污染的罪魁祸首。我蹦蹦跳跳的跟在少妇後头。

「谢谢你啊。」女子柔声的说,手紧抱着自己怀里已不再哭泣的漂亮娃儿。

五、四、──我常久未晒的白皙左小腿伸出了半尺了──,「小妹妹,忘了刷卡啦!」

我呿!我讪讪地笑道:「大叔对不起啊!我总是记得上学是上车刷卡的,就这麽忘记了,嘿嘿。」

「小鬼头!就这麽个十五块也要跟我争,我也是要缴我那蠢儿子的学费的啊!也不知道钱很难赚,你们这些人啊,真是。」他挥了挥手道,要我赶紧刷卡下车去。

我怯弱地回头问了句:「叔叔啊,你有看到我的吉他吗?」我瞅了眼站在我身旁抱着吉他的余湛,他笑笑看着我表示计画失呗。

「你是真傻了吧,还以为你想搭霸王车咧。」他惊呼了一声,肥短的手指指着我空荡的右手,「你不就背在你右肩膀上吗?我说小妹妹啊,要不要去找个医生看看?」

啊?我吐了吐舌,说了声谢谢大叔後便拉着余湛的手快步过了马路。

「怪了、怪了,吉他分明就背在你的左肩膀上,怎麽会变成我的右肩?」我喃喃自语着,茫然地看向身旁无可奈何的男孩。

余湛揉了揉我的头,手指转了几圈道:别气馁,我还在这里,我还有你。

我哭丧着脸,还能听见几丝自喉间发出的哽咽气音:「该难过的应该是你啊。」

从前他们听不见你,却还有我能接收到你传达的信息,现在却不再有人能看见说不出话的你,你所传达的音讯比回音还要茫然无力。

这个世界太自私,只想把你给藏起,还是我太奢侈,让世界把你留给了我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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