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得令人恍惚。
对徐震罡而言,尤其如此。当他深切地体认到,与他有血缘亲情的两个女人是真的永远离开了之後,彷佛一道落雷狠狠劈下,将他这麽多年来好不容易才构筑平稳的世界再度砸得支离漫漶,连自我欺瞒都做不到。
然而,日复一日的生活照旧得过。只不过,在他看似一如往常的生活步调中,偶尔,他也会神情漠然地发怔,次数并不多,却是自加入佣兵团後便自律甚严的他未曾出现过的异常。
始终担心他的范翡青却留意到了,只要他下班或放假,就经常拖着他出门走走,即便只是在人行道上散散步,也好过任他独自一人不知在思考些什麽。
那样只会让她觉得……他与她是生活在平行的世界里,毫无交集的孤单。
「震罡,我们买几盆花回去种,你说好不好?」这天,范翡青挽着他的手在假日花市的人群里穿梭,瞧见一旁的摊贩摆出迷你小巧的盆栽,便心血来潮地提议。
徐震罡没有立即答话。
当她侧转过头一瞧,蓦地对上他迷茫空白的眼神时,心尖一阵刺痛,顿时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她顿时喉间一哽。
随即她逼着自己深呼吸,将欲泪的情绪压回心底,这时候的震罡最不需要的就是身边人的眼泪,只会懦弱无用地哭泣,对事态的好转压根没有半点帮助。
於是,范翡青默默给自己加油打气之後,视线一低,注意力集中在两人一步步前行的鞋尖上,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呃……要是你不想买花也没关系。老实说,我对园艺也十分不在行……啊,我忽然想起一件从前发生过的糗事了。呵呵,我偷偷跟你说,你听完不要笑我喔!」
「……」
「我还在读大学的时候,有次念社会系的室友要跟教授去外县市做田野调查一个礼拜,就拜托我帮她照顾黄金葛,她还打包票说黄金葛有够好种的,怎麽养怎麽活,我完全不用担心应付不来。不过,等她回来之後,看见的却是回天乏术的乾枯黄金葛,当时她完全无言了。我觉得相当过意不去。幸好她苦笑之後也没有生我的气,只是一直亏我,说我能把黄金葛种到死掉也算是一种罕见的才能……」
「……」
她说到一个段落,依然没有得到徐震罡的回应,别说发笑了,连声简单的「嗯」也没听见,她索性也不再作声。
也许,是自己太多事了吧?说不定他只是需要一个人好好静一静,她却吱吱喳喳地扰他安宁,让他耳根不得清净……
但低着头往前走的范翡青,下一刻却不得不止住脚步,因为徐震罡不知不觉间站定了,连带地让挽着他手臂的她也跟着停住。
她纳闷地抬起头来,「震罡?」
「我觉得这一摊的盆栽比较好,看起来老板有在细心照顾。」徐震罡牵着她走到正对面的另一家摊位前,快速地扫过架上的各式盆栽一眼後,挑了一个黄金葛盆栽,捧到她面前问道:「翡青,你觉得这个好吗?」
范翡青愣了愣,随即点头微笑,「嗯,你挑的都很好……我还以为你没听见我说的话。」
「翡青,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有听进心里。我只是在想该怎麽跟你说──」徐震罡开口想对她解释,但笑脸迎人的摊贩老板也在这时候上前寒暄,替他们结帐的同时,也简单交代了一下黄金葛照顾方法,让两人的对话不得不暂时中止。
之後在离开花市的路上,徐震罡临时中断的话语也没有再接上,只是他默默陷入思索的神情显得有些凝重,让范翡青迟疑着是否该出声询问。
直到徐震罡的手机铃声响起,搅动了凝固在两人之间的沉默。
「喂,徐震罡先生吗?」
「我是。」
「徐先生,你好,我是仁颐老人安养院的志工,最近这几天,我们的看护人员已经打过好几通电话,但都联系不到你。是这样的,有关令尊目前的健康状况,其实不是很好。前阵子日夜温差大,徐老先生患上重感冒,还差点并发肺炎……」
徐震罡感到沉重不堪地闭了闭眼,勉强从口中挤出一句回应:「如果我每个月的汇款不够支付他的医疗费用,请告诉我缺多少,我会尽快补上。」
「这……徐先生,我想这不是钱的问题。徐老先生他最需要的,其实是家人的关心和探望──」
「不好意思,我现在有点事,不方便讲电话,再见。」徐震罡草率地敷衍着结束通话,并且立刻关机。
脸色泛白的他,呼吸明显变得急促而粗重,频频以手按摩着隐隐作痛的眉间。
与他并肩而立的范翡青自然听见了他与对方的谈话,尽管算不上清晰,却也大致上拼凑出基本的轮廓。当然,她完全可以假装自己是个毫不知情的局外人,一派无辜地对当事人行驶追问的权力,再秉持着自以为是的正义,要求他善尽人子的义务,无论如何都得去看看他的父亲,好歹对方也是赐给他生命的人。
然而,她宁愿选择保持缄默。因为她比谁都清楚,今日的徐震罡是承受了多少外人难以想像的苦痛及挫折,才挣扎着活到这一天。
谁都没有资格可以教训他,或是指正他应该要怎麽做才是正确的。
他们俩就这麽杵在人潮热络的花市出口,没有任何交谈地突兀站立了好一会儿。
片刻後,徐震罡强迫自己恢复常态,表情非常复杂地看着她,「……翡青,你怎麽不说话?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很可怕、很残忍,对吧?」
「不对。」范翡青立即摇头,轻声地否决,不让他继续自我蔑视下去,「震罡,我是你的女朋友,不是给你下裁判的法官,你只要牢牢记住这一点就好。我相信你的所作所为背後,一定都有你不得不的苦衷和理由。」
语毕,范翡青伸手拿过他拎在右手、装有黄金葛盆栽的塑胶袋,顺势牵住他的手,填补了那个空缺,然後轻轻扯了下,给他一个充分理解的笑容。
「已经五点多了欸,你觉得我们晚餐要吃什麽好?」
「翡青……」
「前面有一间越南小吃店,要不要去吃吃看?我还满想吃河粉和生春卷的。」范翡青尽量表现出云淡风轻的样子,不想让情绪低落的他再增加更多负担。
但走没几步,徐震罡忽然这麽对她说:「刚刚那通电话,是那个烂……我爸住的安养院打来的。」
「……喔。」
「他是我这辈子永远甩脱不了的阴影和耻辱,阿芬等於是被他害死的!我真恨不得当年那一刀直接──」
「震罡,回来!」范翡青厉声喝止他,抬起空着的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脸,「看着我!我要你回来!」
「回……来?」
「对,我要你整个人回到此时此刻!回到这个当下我的面前!你难道想和过去那些难堪缠扯不清,永远活在仇恨的炼狱里吗?那样并不会让你或你父亲该付的代价因此消失不见,你懂不懂?」
「翡青,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能怎麽办……」徐震罡双手抓头低嚷着,痛苦不堪,「他……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好,那就让我陪你去一趟安养院吧。」蓦地,范翡青十分淡定地作出这个决定,与情绪激动的他形成强烈的对比。
「你说什麽?」徐震罡无比错愕。
「我说,我想要看看这个人渣究竟长得什麽模样,亲眼确认他是不是生了三头六臂,居然有本事可以把我男朋友折磨得这麽凄惨狼狈。」
「……」
「震罡,我很明白你要独自面对这一切有多难,所以,我会陪你。」
「不,你才不会想要翻这本连我自己都不忍卒睹的烂帐!」徐震罡低吼,但他的情感反应却快过理智,双臂早已紧拥她入怀,「你又凭什麽为我做这些?」
「没错,我是不想,因为这样等於是再揭一次你的创口,会让你更痛。但,比起这个,要我什麽也不做,眼睁睁看着你下半生被困在那里生疮流脓、慢慢腐烂,我更无法忍受。震罡,看在我的份上,原谅你自己好吗?你一定要与过去的自己和解,这样才会有所谓的未来。」
「你为什麽要这麽做?……我又没有拜托你,你何必为我做到这种程度?」他万分固执地要从她身上得到一个答案。
「呵,这还用问吗?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范翡青轻笑着叹息,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耳畔说道:「徐震罡,这个男人就是我唯一的理由。」
「你──」她所吐出的每一个音节在在撼动着徐震罡的心,让他无法多作思考,只能凭着一股冲动,用力吻上这个极端可恶又令他心生怜爱的女人,让她明白他是多麽深深地为她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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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小小忏悔:「徐、范两位施主,抱歉让你们活得好辛苦,我心里也相当不好受......喂喂!我是诚心的,别丢东西、亮刀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