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震罡在法国复健的期间,每天都会寄一封e-mail给范翡青,信里附上巴黎当地的风景照,因为大多是在他健走或跑步期间随手拍摄的,所以难免有些模糊失焦。但这也意味着他正顺利地往复健的终点迈进,范翡青反而感到安心。
而最後一封信的诸多照片里,有一张是在左岸某间露天咖啡座前拍摄的,他与一对情侣同坐一桌,他们望着镜头,笑得十分明灿。
「翡青,我明天就会提前搭机回国,这都要感谢玛丽安那套惨无人道、将我整得死去活来的疗程。最左边的男人是小她十七岁的恋人罗伊,他这两天也帮了我一个大忙。」徐震罡在信中这麽告诉她。
范翡青不禁感到讶异,如果他不提起双方年龄差距这一点,她还真看不出来呢。也许是西方男人外观普遍成熟的缘故,再加上玛丽安保养得宜,两人站在一起,顶多让人觉得相差个三、四岁而已。
她将滑鼠滚轮朝下拖曳,没再看见其他照片,正打算登出信箱,却不经意地在信末发现了那句被他调成浅灰色的字──
「还有,我好想念你。」
这句话也勾起范翡青的唇角,让她的眼眶一阵湿热。
「……我也想你,震罡。」
忽然,背後袭上一阵令她备感难受的阴冷,并伴随着紊乱的气流波动。
范翡青下意识地回头一望,却因此吓得倒抽一口冷气,不是因为她早已习惯的灵异现象,而是……一直以来都看不见的室友阿姨居然「显形」了!
「啊……阿、阿姨,你──」
此刻,她的室友一脸骇人的惨绿,指着电脑萤幕上的那张照片,颤抖着声音质问她:『你刚刚……你叫那个警卫什麽?』
「什、什麽?」范翡青受到极大的惊吓,不自觉地紧紧握住睡衣领口下方、徐震罡借给她配戴的那块玉佩,彷佛这样就能从中得到些许安定的力量。
今天的室友阿姨究竟是怎麽了?为什麽她会突然间变得这麽可怕?太反常了。
『他的名字!』室友阿姨又向她逼近,面容愈发狰狞,『他到底叫什麽名字!』
「徐……徐震罡。」范翡青咽了咽乾燥的喉咙,背脊早已沁出冷汗。
岂料她不说还好,话一出口,室友阿姨却如遭电击,瞬间灵体扭曲得非常厉害,然後就在一阵刺得她耳膜发痛的尖嚎声中──消失了。
是的,就是「消失」。不但看不见了,连那股深入毛孔末梢的阴寒都消融得一乾二净。
她愣坐在电脑桌前,余悸犹存地喘着气,待惊骇的情绪平稳下来之後,这才抬起有些发软的腿,战战兢兢地往对门的主卧室走去。
但无论她再怎麽叫唤,都得不到任何回应,唯有一片死寂。
而向来不拒绝她进入的房门也打不开,入住以来的第一次,被反锁了。
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两天後的下午,徐震罡搭机返台,而那对男女也与他搭乘同一台班机,座位依旧相邻不远。不同於女子依偎在他肩上的闲适,身为上司的男人尽管故作镇定,但眼神中的慌茫却是显而易见。
徐震罡冷笑,他完全清楚为何男人会如此忐忑不安。
这是一个机密难以掩藏的时代,徐震罡只需在网路上搜寻一下翡青前公司的网页,透过客服专线转接人事部,再以法国公司接待外宾专员的身分,要求他们补寄联络资料,男人的姓名和电子信箱便得手了,不费吹灰之力。
接下来,他只要从罗伊交给他的跟拍照片档案中,挑出一张证实他与下属发展婚外情的铁证寄过去,就足以让男人胆战心惊、食不下咽了。
不过,真正令他犹如芒刺在背的,恐怕还是徐震罡信中附带的威胁:「庞先生,请你从今而後彻底远离范翡青的生活,别再企图打扰她,否则其他照片将一并传送到你妻子手上,届时想必对你争取孩子监护权相当不利。」
其实徐震罡也明白这样的做法风险极大,毕竟他赌上的可是这男人对孩子的父爱。而父子亲情,依他过去的亲身体验,是一种虚无缥缈且不可信任的东西……
但,每每想起翡青当时畏惧惶恐的神情,他心里就是一阵抽痛,所以不管再卑鄙、再不可能的方法,他都必须试一试。
不过,这封警告函显然成功地达成目的了,因为男人迅速地回信,质问他是谁、和范翡青有何关系、是否知晓她目前的行踪等等。
徐震罡则是不予回应,在飞机起飞前直接将笔电关机,戴上眼罩入睡。
他想,现在自己可以稍微放心地睡上一觉了。这样在十多个小时的航程结束後,他才能以最佳状态与她重逢。
他确实思念范翡青,非常想念。
这一、两天,范翡青是在心事重重的状态中渡过,她始终挂怀着室友阿姨对徐震罡异常激烈的反应。
自从那晚之後,室友阿姨就自我封锁在主卧房里,切断了与她之间的一切沟通,无论她试着拍门追问或是留纸条拜托她入梦解释,都完全没有用,对方毫不理睬。
公寓里的气氛一下子回归了正常人家的静寂,彷佛打从一开始便没有任何鬼魂存在似的。正是这种「正常」,反倒凸显出极端的「不正常」。
而今晚就是徐震罡返台的日子,虽然他先前就体贴地要她别来接机,避免再与前上司有所接触,但她是不是应该提前下班,亲自走一趟好向他探问清楚呢?
徐震罡与室友阿姨,生活中与她关系密切的一人一鬼,本以为他们之间毫无交集,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他们俩究竟是什麽关系?如果不设法拨开这层疑云,她也没办法继续安心过日子。
可是,室友阿姨处於「生人勿近」的锁国状态,半声不吭地自我禁闭,她根本无从沟通起,只能试着从徐震罡这方面入手。但问题是,她该怎麽对他开口?
老实交代她有半调子的灵异体质,还与女鬼同居中?这荒谬的说法,他会信吗?
如此犹豫不决的来回拉扯之下,便拖到了下班时间,范翡青在休息室将工作服换下,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唉,她怎麽这就麽没用?居然连做个简单决定的魄力都没有……
就在此时,调成静音的手机有了动静。她拿起来一看,正是徐震罡的来电!
「喂,震罡!你下飞机了吗?」对於他的回返,她终究是欢喜的。
「对啊。不过,更正确的说法是,我已经离开机场有些时候了。」
「是喔,我本来还在想说要不要去接机……」
「你很想见我吗?」徐震罡的声音带着笑意。
「嗯,真的很想。」除了确认他一切安好,她还有另一件事想问问他。
「那你要不要从店里出来了?我看门上挂着『休息中』的牌子,你应该已经下班了吧?」
「你说……」范翡青顿时大愣,三秒後才惊喜万分地包包一拿,握着仍在通话中的手机就匆忙地急奔下楼,连跟同事打声招呼的空档都没有。
下一刻,打开拉门朝外一看,徐震罡就拉着行李箱站在那里,切切实实是用他的双脚站立,再也不必随身拄着拐杖。
「嗨,我回来了。」
她二话不说大步上前,以一个紧密的拥抱回应他的问候。
「翡青,我有买纪念品要送给你。」徐震罡忍不住扬起微笑,轻轻拍着她的背。
「纪念品什麽的,没有也没关系呀,只要你好好的就可以了。」好一会儿,范翡青才松开手,不无腼腆地对他说道。
「我很好。你看,」他稍稍拉高了右脚裤管,让她瞧瞧已经安装稳固的义肢,「玛丽安说这是目前最新的义肢款式,只要我别再随随便便冲到马路中央挡汽车,基本上它的寿命可以维持很久。」
「没事就好,这阵子我还担心你复健得太辛苦,身体会吃不消。」此刻见到他好端端地返国,虽然整个人看上去消瘦了些,但她的心情总算真正放松下来了。
这时候,她却听闻背後传来筱惠低声嘟嚷的声音:「齁,你们看就看,不要一直把我往外推啦!」回头一看,居然是还没回家的同事们都挤在门边看热闹,连二厨都好奇地跟出来看戏了。
「呃……你们……」
「啊……呵哈哈……我说今晚的月色真好啊。」阿哲搔摸着头,尴尬地乾笑。
「阿哲,你哪只眼睛看到天上有月亮?」筱惠忍不住翻白眼,今天明明就是大阴天,灰扑扑的云层厚得要命!
「我的肚脐眼啦!不行喔?」阿哲的一大绝活便是瞎扯淡。
「我……那个……」范翡青不禁红了脸,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该怎麽开口才好。
「呵呵,没关系、没关系,我们都知道啦!」筱惠爽朗地挥挥手笑道。
问题是,你们是知道什麽啊?范翡青好笑之余,也感到有点无奈。
幸好众人之中还是有脑袋清醒点的人,只见石叔清了清喉咙,吩咐道:「你们都进来,把大厨做的宵夜都打包一份带回去。」
「石叔,我还有点事,可不可以先走──」
「你就在这里等我一下,就一、两分钟而已,你男朋友应该没差吧?」石叔说这话的时候,双眼盯着徐震罡看,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探究意味。
「……」
范翡青不晓得该怎麽回话才好,反倒是徐震罡谦和有礼地对二厨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看好戏的闲杂人等一一退场,范翡青才感到抱歉地对他说:「震罡,不好意思喔,我那些同事其实没有恶意……」
「我知道。」徐震罡不在意地摇头笑了笑,「老实说,我还替你觉得高兴,他们看起来都是和善好相处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对你也比较好。」
「嗯。」在他了然的注视下,似乎不再需要任何多余的言语。
很快地,二厨再度走出店外,这次手里提着两个餐盒,各递一个给他们,竟是连徐震罡都有一份免费的外带宵夜。
「石叔?」
「这虽然是店里卖剩的,但食材很新鲜,都是当天一早进货,你问翡青就知道。」
「谢谢你,我一定会吃完的。」徐震罡礼貌地道谢。
「你……」石叔似乎还想说些什麽,但是迎上徐震罡不解地等待下文的目光,又摆手作罢,「赶快送翡青回家,别让她一个女孩子夜里还在街上遛躂。」
「好的。」
「石叔,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明天见。」范翡青向他道别。
而石叔只是稍显不耐烦地摆了下手,却在转身返回之际低低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着:「是我认错人了吗?应该不是他……但,怎麽会这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