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长久的飞行,徐震罡终於抵达他的第二故乡──法国巴黎。这是一座即便在漫不经心处也流露出洗练优雅的城市,纵然睽违了一年多,街景人物繁荣一如昔日,彷佛任何人的来访或离去都无从影响这份无形的奢华。
当然,这份用以妆点国家门面的光鲜亮丽,范围有限。
走出戴高乐机场,徐震罡立马拦了一部计程车,直奔他位於巴黎北郊的自有公寓。
有别於市中心的雍容雅致,这里已经邻近贫民区,褪去了用浪漫遐想镀上的光芒,真实裸裎着中低阶层的人们如何挣扎求生的痕迹。当初徐震罡会选择在此地置产,无疑是受到这股熟悉气味的吸引。
这里,犹如他真正家乡的投影,是一道咫尺天涯的镜像,提醒他永远不要在伪装流浪的逃离路途中,忘记自己原始的出身、忘了徐震罡是谁。
不堪的过往,可以在缄默不语中沉寂;但脑中的记忆,却是根深蒂固,怎麽也抛弃不了。
而他,若是老早就能学会自欺的话,阿德也不会拿他那麽束手无策了。
因为这层位於三楼的公寓已经出租给别人,徐震罡便没有擅自用钥匙开门进入,而是谨守礼貌地按下门铃,虽然说对方应该也不会介意就是了。
「等一下,我就来了!」回应的是一名年轻女子音频略低的声嗓。
他就站在门外等着,大约过了两分钟吧,终於有了动静,却是一名外貌与年纪都比他小上大半截的男人略显慌张地跑了出来,上身的T-shirt还穿反了,足见他有多匆忙。
「玛丽安,我这就回学校去,你别生气嘛!明天晚上我再来找你──」
「不必了,这半个月我都没空理你,少来烦我。」慵懒魅人的女声中带有浓浓的不耐烦,「听懂我的话了就快滚。」
男子本想抗辩些什麽,但一转头便与徐震罡打上照面,当下便尴尬万分地闭上嘴,牵强地对他扯出一记狼狈的笑,随即快步下楼去了。
「嗨!徐,是你啊,哪时回来的?」不一会儿,只随意在身上披了件家居袍的美丽女人,婀娜多姿地款款走来,斜倚着门框的站姿,让她露出一大块白皙的肩颈,十分性感撩人。瞧见是故友兼房东来访,她也只是千娇百媚地微笑,淡然寒暄。
「玛丽安,我记得我出发前两天就寄e-mail通知你了,而最近一封大概是十几个小时以前的事。」徐震罡有些好笑地提醒她,踏上她侧过身让自己进屋的走道。
「哈,我忙罗。」
「我看是忙着和新男友约会吧。刚刚那男孩,好像还是个大学生?」久未联络,徐震罡多少对她的近况有些好奇。
「你说错了,徐。严格说来,他根本不算是我男友,只是暂时填充空档的玩伴罢了。」
「听起来你把生活安排得多采多姿,比我强多了。」
玛丽安不置可否地耸了下肩,一边爬梳着棕褐色的过肩卷发,一边赤脚走进厨房,给两人各倒了一杯冰水。
「他是附近大学的体育系学生,兴趣是摄影,两个月前登阿尔卑斯山拍照时弄伤了脚,跑来找我求诊,一开始还装得有模有样,说要请我当他的摄影模特儿,之後就缠上来啦。」玛丽安坐上他对面的单人沙发椅,俏皮地吐吐舌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没有你的允许或是默默纵容,他也缠不上你吧。」徐震罡轻松点破她话中的谬误,「真抱歉啊,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破坏了你跟新男友的约会。」
「徐,许久不见,你是罹患了阿兹海默症吗?我再提醒你一次,那家伙只是玩伴。玩伴的意思你懂吗?负责陪吃、陪睡,就是不谈感情的人。」
「好好好,全都你说了算。」徐震罡不是特地前来跟她辩论这个的,「我想丹如果看见你现在过得这麽好,他也会觉得高兴。」
听见他提起已故未婚夫的名字,玛丽安并未表现出一丝哀伤,反倒笑得美丽至极,但有那麽短暂的一霎那,眼神迷离而悠远。
「不管怎麽说,日子过得好或不好,最终总是我对自己负责,哪轮得到死人来论断?你说是吗?」她啜饮一小口冰水,似乎把这话题也顺便咽下腹内。
徐震罡後知後觉地醒悟到自己说错话了,便也沉默地喝水,不再搭腔。
接着,只见她抬起曲线优美的小腿,用涂上暗紫色蔻丹的小巧趾尖撩起他内里空无一物、贴覆在椅垫上的右脚裤管,换了副要笑不笑的表情,瞅了他一眼。
「你远道而来,如果不是特地来找我收租,就是为了这档破事吧?」
「玛丽安,你是全巴黎……不,是全世界最优秀的理疗师,我只信得过你的技术。」徐震罡点头,十分诚恳地对她说道。
「啐!得了吧你。怎麽从男人嘴里吐出来的花言巧语都这麽没创意?真是无聊透顶。」玛丽安笑骂一声,起身紧捱着他而坐,像是没骨头似的将全身重量都压到他身侧,柔媚的香水味直扑他鼻间,「没想到你一回来找我,就是要我摆平这种麻烦事……说说来龙去脉吧,我再决定要提供你哪种程度的服务。」
「没什麽特别的,就是去看展览的时候发生意外。如果我的动作再慢一秒,最後被车轮辗烂的就不是我的义肢,而一个活泼的小女孩。」
「就这样?」玛丽安很明显对自己听到的内容相当不满意。
「不然呢?」她究竟想听到什麽样的情节?
「你去看什麽展览?一个人去吗?」
「你真是……连台湾当地的警察都没有对我盘问得这麽仔细。」
玛丽安露出狡黠的笑意,「随口问问而已,你的反应这麽大干嘛?这倒有点意思了……呐,她是个怎样的女人呢?」
「她呀,跟你简直是两种极端,个性很内向,真要我说得具体一点,她就像一株含羞草,一个不经意的碰触就会让她缩起叶子。」一提及范翡青,徐震罡脸上便不自觉地漾起一丝温柔,「但奇怪的是,我就是无法不喜欢……呃,等等!你怎会──」他忽然惊觉自己居然轻易地就被她套话了,这在从前可是不曾有过的事情。
「呵呵呵,今天实在太幸运了。」玛丽安却乐得很,迅速站起身来,「我去洗澡更衣,你到客房把行李整理一下,等会儿我们就直接出发到我的工作室,先帮你量义肢尺寸。」
「玛丽安!你是故意的吗?」
「你说呢?」她不答反问,甚至愉快地吹起口哨来。
这女人,真是大意不得……徐震罡又好气又好笑。
玛丽安绝对称得上是法国物理治疗界的奇葩,她针对每一位患者设计的复健疗程,往往是跳脱常理的新奇大胆。
只要最後能从她的独立工作室安然走出的客户,都会毫无异议地承认一个事实──这位美艳不可方物的鬼才,就是有办法可以达成患者想要迅速回归生活常轨的渴望,无论短得再离谱的给定期限,她都能零误差地达成任务。
当然,相对地,她的锻练手法也比海军陆战队的魔鬼培训要来得严苛许多倍,过程保证苦不堪言到令堂堂男子汉也痛哭流涕。
而这样铁打不坏的「口碑」,也是徐震罡亲身体验过的。而今天,重新回锅求诊的他,将再度体验那堪称生不如死的复健过程。
回到巴黎的第一天,他便马不停蹄地来到玛丽安位於市立医院附近的工作室。
换上了理疗师白袍的玛丽安,瞬间变得正经严肃,不苟言笑且没得商量的专业模样。她谨慎仔细地替徐震罡量妥了尺寸後,满意地点头,便走进诊间後方的复健器材室,手上也多了一只最新出产的义肢,刚好就是从大腿到脚掌的这一段。
「这是……试用品?」徐震罡有些讶异地看着她,通常量身订做义肢需要时间,是不可能有「现货」的。
「啧!什麽试用品?你以为我是在贩售化妆品吗?早跟你说过我很忙了,你还不信。」玛莉安立刻赏他一记白眼,蹲下身子替他装上的同时,嘴上说明着:「你回台湾之後又跑来找我还能有什麽理由?不是你那僵化的脑子终於想开,就是右脚又出包了,虽然我很想对你有点信心,但後者的可能性怎麽想都是压倒性的高。所以我在收到你的信之後,马上联络厂商,要他们在最短期间内做出适合你的义肢。」
「那你怎麽有把握我戴的义肢还是相同尺寸?」
她没有抬起头来看他,语调也不自觉地低抑几分,「因为……我其实希望你不会变,至少不要变得太快……」
或许她是有些矛盾,甚且是自私。她明明期盼对方也能彻底甩脱那份阴霾的笼罩,别再自苦下去,可另一方面,却又想从故友身上寻得存在於过去的吉光片羽,而这也是已经往前走得很远很远的她,还能偶尔怀念那个人的一丝凭依……
「好了,站起来走几步看看吧,我看应该还挺合适的。」当玛丽安再度与他视线相交时,又回复到原来那个张扬明灿的女子。
对於共同经历过相同伤痛的人们而言,许多事都尽在不言中。
徐震罡可以听得懂她想表达的是什麽,但人活在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能够将那些记忆妥善无伤地保存在内心最珍贵的角落,为了玛丽安、为了丹,也为了自己。希望如此……
「玛丽安……我再一次,谢谢你。」她能走到今日,也很不容易。他很明白。
「少来了你。」玛丽安不以为然地撇嘴道,然後扔了个计步器给他,轻轻松松地下达复建第一阶段的指令:「现在刚过下午四点,我给你两个小时走完三万步,记住,最多只能健走,你这只义肢是用最新材质科技制作,不小心点测试可不行。」
但你的「测试方法」完全称不上「小心」吧?徐震罡苦笑地暗忖,却聪明地没有向她抱怨自己一个小时前才下飞机,能不能有点人性将练习份量减半之类的。
跟这位异常自我中心的理疗师讨价还价,绝对只会提前响起步入复健地狱的乐章,这一点他实在太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