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畫煙 — 第五卷、昭心莫語(5)

夜色渐寒,华灯纷上,月色是有些诡谲的殷红,隐隐泛着一层幽晦的青光。残党营地座落在一处隐蔽的地方,四周环绕着杂乱生长的林木,屋瓦斑驳残破,看似是座规模不小的废弃宅府,被大略重新搭建後作为聚集地利用。

朝颜与紫氏良紧贴着冰冷的屋墙,墙的另一头隐约传来细碎的谈话声响。两道影子被灯火离离映在地面上,伴随着脚步声由远而近,下一秒两名侍卫便映入他们眼帘。

朝颜向紫氏良瞄了一眼,咬咬牙跨步出去。原来正在交谈的侍卫被朝颜挡住了去路,蓦地停下脚步,接着纷纷嗖一声抽出佩刀,扬声。

「你是什麽人!一介女子怎会……」

碰碰!

一句话尾音未落,紫氏良悄然无息地在後头闪现,面前的侍卫随着两声闷响被打昏在地。紫氏良俯身俐落脱下了他们的军装,将其中一件扔给了朝颜。

「把它给穿上。」紫氏良低声说着,一边将自己手中的那件衣裳迅速往头上套下:「我们得想办法混到地牢里去,穿上这个才不会让人察觉。」

「所以方才才让我去做诱饵嘛……」朝颜有些不满地瞪了紫氏良一眼,伸手接过那身服装,听话地穿了上去,嘴上兀自咕哝着:「这身衣裳也真重!」朝颜将长发绾起藏在铠甲之内,整个身子罩在厚重的军装之下,虽是身形显得娇小了些,但也无法明确分辨是男是女。

两人将昏厥的侍卫拖至一旁的草丛中安置,而後兜了一阵,好容易才寻到地牢的入口。入口左右各有一名兵士秉持火炬把守着,门後一道幽邃长梯,直直蔓延而下。

紫氏良歛了神色,伸手一拍朝颜的肩膀,示意她跟上。

他从容走近两名卫兵,不疾不徐地开口:「大人方才命我们来与两位交班,把钥匙交给我们,两位下去休息了便行了。」朝颜伫立在紫氏良身旁,略微拉低了头上的盔甲。

「呵,终於能够换班了!」那两人闻声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动了动发麻的肩颈,乾脆地从怀中掏出一串钥匙扔到紫氏良手中:「我们俩可是在这儿站了四个时辰!」

「接下来交给我们便行了,放心吧。」紫氏良接过钥匙,微微露出笑容。朝颜在一旁看得一阵恶寒,皱了皱鼻子……演戏归演戏,这家伙做什麽那样笑!

待那两人走远得差不多,紫氏良掏出了一根柴,微弱的火光在一片漆黑中默然窜起。

他将柴火与钥匙递给朝颜,墨黑的瞳向四周扫过一遍:「快下去吧,时间要紧。」待朝颜轻声走下阶梯,他才紧紧在後头跟上。

森冷潮湿的空气里隐隐飘散着一股浓烈的酸腥味。朝颜不自觉的摀了口鼻,微微蹙起眉头。即便是源氏府中的地牢她也未曾去过,一缕寒意从趾尖直窜心头,让她的步伐有些僵硬。

她一间一间地寻找尚月的踪影,薄弱的光源下映照出各种悚目的画面。有人疯了,瞪眼张着嘴向她嗤笑着。地面上是乾涸的血迹覆上黏稠的新血,阴影处隐约有微小黑影快速掠过,生死不明的躯体仰头躺卧在地上,发出阵阵酸臭。

尚月就是被关在这种地方?这种阴冷、诡谲的地方!

双手克制不住地轻轻颤抖,火光随之不安晃动。朝颜用力一咬牙,一步一步向深处走去,忽地一只带着微温的大掌静静覆上她的右手。

「良……?」朝颜一愣,气声轻唤。

紫氏良仅是握着她的手,双眼依旧凝视前方,没有多言。

「朝颜小姐……是朝颜小姐麽?」一声柔柔低唤忽然传出,朝颜急忙上前一看,白蝶凑近了牢门边,苍白的面容在光影下恍惚闪烁。

「白蝶,是你!尚月她……」朝颜的视线往旁处移动,瞧见蜷缩在肮脏乾草堆上的尚月。尚月身上的衣裳还算是洁净,看上去也没有什麽伤处。朝颜心底的大石落了一半。

「白蝶,快将她扶起来。我们拿到钥匙了,现在便能带你们走。」朝颜低声说着,将手中的大串钥匙掏出,一个接着一个插入锁孔中:「可恶,到底是哪一支!」

尚月让白蝶搀扶了起来,面色憔悴了许多,一双眼却仍带着难以侵犯的骄傲。她并没有露出讶异的神情,彷佛见到朝颜前来是预料中的事。

「姊姊这番冒险前来,妹妹不知该如何感激,必定不会忘怀……」尚月说得很冷。她凝视着朝颜的面庞,的眸子里隐约渗出了深沉的恨,带着几抹凄凉。

全是因为面前这个人。父上不爱她,全是因为这个人和她的母亲!若是没有源朝颜,若她是源家唯一一个女儿,父上就会爱她了了……便断断不会将她舍弃!

她突然感觉到难以压抑的怨怼腾腾涌上,她发狂的恨她!

「行了,总算开了!」随着钥匙转动,门锁喀一声的弹开,朝颜呼出一口气拉开了门:「你们俩快出来,不能在这儿耽搁太久,让人发现之前得赶紧离开。」

「小姐,我们快走吧。」白蝶静静点了点头,回头搀着尚月出来。她缓缓垂下眼帘,隐去幽晦的眸色,跟上朝颜与紫氏良。

今日武盛大人特意交代,不会安排换班的人马,若是有人前来便向他通知。上头那两名侍卫必定已是按着命令前去告知武盛大人了罢,告知他——源朝颜来了。

酒杯碰撞的声响。

「你说有话必须告诉我,究竟是什麽?」武盛仰头将一杯酒乾脆地一饮而尽,壶已空了半瓶,然而他却没有醉。一双冷淡的眼瞳沉着凝视着坐在他眼前的男人。

「源尚月并非源庆时的亲身女儿,这点我们已经确认过了。」光也从容地笑了笑,面色依旧温和如昔,眼底却闪过一丝幽黯:「即便你拿源尚月作为威胁,源氏也不可能就此退兵的。你们需要的是更强大的兵力,这点,我们能够给你。」

「哦?」武盛的唇角冷冷地扬起了弧度,又替自己斟了杯酒:「你们清原氏的主君怎可能白白给我好处,你便直说了吧,那位开出了什麽条件?」

「既然你都这麽说了,我也不拐弯抹角。」光也又笑了笑,语气一派轻松:「你没有足够的兵力,所以你只敢要源庆时以及他的家人们偿命;但我们主君……他要的是源氏。这次清原氏借兵给你们,往後你们便全数收归清原氏的军队,听命於我们主君。」他望着自己手中的那杯酒,始终没有喝下去,抬头。

「当然,我们终归是有共同的目标,也顺道替你们报了仇,是不是?」光也说得徐缓:「若是此事成了,届时也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武盛哼了声,缓缓抬眼:「你们主君要谈这般大事,就派你一个小小信使?我如何能信?」

「哈哈哈!」光也爽朗地笑了几声,盯着武盛沉默了半晌,略为倾身向前:「武盛大人,这误会大了,我们主君可是诚意十足的……我乃清原贺见的长子,清源光也。」

「大人!」光也才方说完,面前突然闪出了一名卫兵:「大人,方才……」卫兵的话霎时止住了,似乎意识到一旁光也的存在,因而迟疑了一会儿。

「说吧,无妨。」武盛漠然瞟了光也一眼,下令。

「方才有人假冒了我们的人来换班,应当是源朝颜来了!」

光也蓦然一震,掩饰不住瞳孔深处的惊讶。这人说得是源朝颜!朝颜……朝颜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挡下了那一刀应当是受了重伤,却未在家中调养身子,反倒跑来这种地方?

难道是为了救源尚月?

「呵。源朝颜,我终於逮到你了。」武盛轻笑了声,冰冷的黑眸中泛起了些许阴狠,将酒杯重重搁上矮桌,斜眼扫过光也:「这是我压的最後一个筹码……你若要和我合作,便一同跟来吧!」

率先从阶梯走出来的是朝颜。一步才方踏上平地,晃着寒光的刀锋瞬间指向她的喉管。朝颜一口气嘎然而止,向後踉跄了几步,那人刀尖俐落一挑,她头上的盔甲立即匡啷坠地,一头长发恍若黑瀑似地飞散开来!

朝颜一双乌眸惊愕地瞪大,随即紫氏良眼色冷沉了下来,捉住她的手臂用力向後一扯,另一手顺势扬刀挑开了对方的锋刃。

「我们被设计了。」紫氏良低笑了声,双眼慢慢、慢慢地扫过四周:「打从一开始,所有行动都在对方的掌握之中,是麽?」对方约莫十来人,而为首的那人正是适才与他们换班的侍卫之一。此次是他们做戏,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料对方才是真正在做戏。

「源朝颜……我们大人可是等你很久了。」为首的眼底闪烁着阴狠的微光,右手举起作了一个手势,後方的众人立即拔刀涌上:「大人有令,活捉源朝颜!」

转瞬间银光错乱浮动。紫氏良横身过去接连架开了三四把挥来的刀子,反手穿刺,右侧那人凄厉喊声,当场穿心溅血。紫氏良挑起那人的长枪握入手中,旋身就是大弧一扫!

首排多人立即倾身而倒,朝颜随着紫氏良之後递补而上,於一人左肩至肋骨开了一道艳红血口。远处弓矢纷乱地划破半空直窜而来,朝颜猛地回首望去。

後方又一批追兵赶到!

「紫氏良!」朝颜一头勉强解决了几个人,温热溅了她满身,仓皇高喊:「他们的人数只增不减,单有我们两人应付不来!」随即她感觉到自己的背伤撕裂般地疼痛了起来……如此下去,旧伤复发,她没把握能安然地将人送出去!

紫氏良眼角余光向她扫去一眼,隐约看得出她状况不佳,在一片混乱中大吼:「快跑!」见朝颜愕然一怔,双足彷佛钉住了一般滞在原处,匆匆回头再次喊道:「想活命就快跑!我等会儿便跟上去!」

朝颜咬咬唇,惨白着脸点头。她将尚月与白蝶使劲向後一推,接着跟在她们後头向外墙急奔了起来。纷乱的脚步声立即紧随在後头,隐约有人大喊「源朝颜跑了」,然而所有喧嚣声响全被紫氏良一人挡了下来。

模糊之中她又回头望了一眼紫氏良的背影。愈来愈远。愈来愈远了。

直到来时的那条路映入眼帘,朝颜的脚步却缓了下来。灼热的痛楚从背上袭来,她扶着一旁的墙壁渐渐弯下腰,盯着灰冷地面粗重地喘息着。几口气吸不上来,她紧紧揪着胸口,忍着疼痛逼出的泪水猛然抬头。

「你们快走,从这条路出去便会看到大门,接着找个地方躲好。等会儿……」朝颜苍白着唇重重喘了一口气:「等会儿紫氏良会去找你们。若是我没有出现,便告诉父上与二哥我已经死了,记住,一定要这麽说……」

——『我只有带你逃出来,你若想罚便罚吧。』

——『罚你做什麽?若是母上也会这麽做的,当非得牺牲什麽的时候,只能将牺牲减到最低……你已经尽力了。』

——『我一直认为母上的安排便是最妥当的,一直这样以为。』

——『但是当非得牺牲什麽之时,也应当是在尽力而为之後;如此轻易地决定将一个人牺牲,我不会这麽做的。』

朝颜迷茫的视线里依稀望见尚月与白蝶离去的身影,勉强动手将自己身上沉重的铠甲褪下。她已经尽力了……已经尽力了。倘若非得牺牲什麽,那也是逼不得已的,对吧?她信紫氏良的实力,也信他的承诺。该牺牲的人断断不是他,不能是他。

她缓缓撑着身体站直,压抑地咳了几声。意识一阵恍惚,疲惫感忽地席卷而来,她的身形晃了晃。蓦地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扣住她的腕,她略微眯起双眼仰头。视线有些模糊,不过那抹人影深深地、完好地落在她的角膜上。

那一贯替她忧心,一贯替她急切的神情。即使他总是藏得很好,但她知道。

「良……你来了。」朝颜释然般地轻轻扬起了浅笑。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然而跟随着紫氏良而来的,是不远处纷乱而众多的脚步声。

没有丝毫喘息的时间,紫氏良拉起朝颜的手就要走。朝颜却抽手退後。紫氏良不明所以地回首凝睇,而她只是摇了摇头,那抹笑容并没有消失,反而愈发坚强地绽放。

凄美得恍若一簇稍纵即逝的烟花。

「朝颜,你做什麽?」紫氏良清冷的神情难得地流露些许心急,跨了几步向前,欲再次伸手:「追兵即将赶到,他们要的是你!无论如何必须尽快离开!」

「我知道他们要的是我,他们打算用我来胁迫源氏。只要我仍跟着你们,对方便继续会穷追不舍。」朝颜又退开了几步,相较之下出乎意料地平静,清彻的瞳孔寻不到一丝杂念,定定直视着紫氏良:「我已让尚月与白蝶先行离开,你到外头去找他们,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请你务必护她们周全。」

「你说什麽?」这次是紫氏良愣了。

「还有,源氏必须得出兵,千万……千万要让源氏如期出兵!告诉他们,源朝颜被掳,相救不及,当下立即刎颈而死。就告诉他们源朝颜已经死了!」朝颜狠狠咬着牙,穷尽全身力量般地从齿间迸出这些话:「紫氏良,这是命令!这是我第一次命令你!」

「不要闹了,我不可能会听的!」紫式良面上瞬即泛起了愠怒,眉宇扬起,厉声急道:「现在立刻和我走。好歹是个小姐,竟三番两次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後方的声音是愈渐响得清亮了,惶惶然地回荡着。追兵已经接近,而他与朝颜之间却彷佛凭空横出了一道鸿沟。

见朝颜态度不改,紫氏良不得已放软了声音:「和我走。若真是走不动了,我背你走。」

「这不只是命令,也是我的请求!若我成为人质被用来要胁源氏,我宁愿一死,你是了解我的。」朝颜闪熠着流光的眼彷佛要望穿他,隐含着庞大的坚毅:「良……拜托你了。我是一个筹码,他们在开战之前绝不会杀我,你只要在开战前夕回来找我便能救我。我会等你。我一定会等你。」

那是他如何也动摇不了的坚毅,昔日那天真的少女此刻竟变得有些遥不可及。紫氏良沉默地低眉凝望着她,眉心锁着一丝不易见的忧愁。他一向拦不了她,无论过去,抑或现在。

「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

——我会去找你,我一定会去找你。所以你千万要安然无恙。

「我记得。」

——我相信你。

她伸手轻柔抚去紫氏良眉间的结,抬起的面容上是一抹彷若诀别的神色,大风刮着发丝狠狠划过她的脸,月色淡染下有些飘渺的美。在她眼底晶莹的泪水没有落下。一直以来都不曾落下。

对了,他至今仍没有见过朝颜落泪,从来没有。

「找到源朝颜了!」另一头传来杂乱的喊声:「动作快点!别再让她跑了!」

朝颜缓缓、缓缓地退後,一抹落花似地浅笑忽尔展开。恍惚之中他看见朝颜的唇微微动了,声音的轮廓溃散在了风中,然而紫氏良看得清楚。

他怔住了。

「我爱你,良。」她这麽说。笑着凝视他,笑着。

紫氏良没能回答。朝颜下一刻便旋身向着追兵的方向而去,她的背影湮没在一片凌乱之中,此刻单薄得令人心慌,却坚强得令人心痛。

——良,我害怕以後再也没机会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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