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渐响。小路两侧的树林愈渐稀疏,前头是个向下的缓坡;再更前方,一条人潮川流的街道横向铺展而开,带着缤纷而眩目的色彩。雪势不大,路旁的商人依旧接连地摆起摊来,皑皑雪地上四处皆是车马行经的轨迹。
「总算是到了!」朝颜手中粗绳一挥,白马立即略微加快了速度,率先向斜坡下而去。
零星白雪轻轻掠过朝颜的耳鬓,掠过她黑缎似飘起的发,白皙的肌肤上因天寒而有些冻红。交错那一瞬的画面无意间地投映在紫氏良地眼中。
他突然感到有甚麽绞住了心。
朝颜黑曜石似的眸底一片澄澈,她的气质就如雪色般凛冽洁净。那是不染尘俗的、不容玷污的……他不应该碰触的色彩。
紫氏良一夹马腹跟上前去,蓦地回头发现尚月一直停滞在後方没有移动。
「二小姐快走吧,别跟丢了。」紫氏良向她瞟了一眼,淡淡出声提醒。
「好……我马上就来。」忽然听见紫氏良对自己说话,尚月匆匆抬头,应得有些惶乱。她的视线落在紫氏良恍然远去的背影上,缓缓地跟上。
他是末花夫人替朝颜找来的近卫。
这句话彷佛要点醒她一般,清晰地响在她的脑海里。
她一咬牙。同样身为源氏的小姐,然而一直以来朝颜却拥有她所没有的一切。无论是过去,抑或是现在。
没错。拥有她所没有的一切……
或者是夺去她的一切。
「很热闹呢。」朝颜一个翻身下了马,发丝扬落,方才的阴霾尽扫:「快找个餐馆或是茶楼坐下来休息吧,我好饿。」
「我们还要赶路,就近找一间吧。」人潮纷乱,紫氏良一手拉着马绳紧随在朝颜身後,双眼锁着她纤细的背影,深怕弄丢了人。
乱影错杂,那抹绯色的身形忽隐忽现。
「姊姊,你别走那麽快呀。」尚月亦下了马背,故作浅笑,朝着朝颜的方向扬起嗓音:「要是为了吃饭而走失,可不知道要让人怎麽笑话去了。」
若是旁人听去会以为是句玩笑话,然而朝颜听得出她语带嘲讽。
朝颜不以为然,顺手抚了抚白马漪傩的毛发,没有回头搭理尚月,迳自环视着街上琳琅满目的商店。
突然一幢两层楼高的建筑映入眼帘,巍峨矗立在前方,屋顶是鲜明的红色,方正斗大的楼牌上端整地刻着「竹居楼」的字样。屋檐上长筒形的灯笼成列地悬着,木造窗门上的刻花雕工精致,以薄竹帘幕半掩。
「就这间了,看来生意挺不错的,如何?」朝颜牵着马停下脚步,伸手向竹居楼指去,笑着回头徵询另外两人的意见。
「都行。」紫氏良应了声,基於礼节地转向尚月询问她的意见:「二小姐认为呢?」
「姊姊决定,我自然没有异议。」尚月柔着嗓音莞尔道,向朝颜瞥去一眼,眼中却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冰冷。
「既然如此就快点进去吧,不能继续耽搁了。」紫氏良迈开大步而行,衣摆轻微翻扬。
朝颜秀丽的眉梢轻挑,暗自嘀咕。
「没有异议?真难得。」
竹居楼内人声喧腾,压迫着朝颜的耳膜。甫拉开门,门边两名身着鹤红小袖的女子跪坐在榻榻米上,头发梳得整齐,双手交叠俯身行了一个礼。
「欢迎!」音调相似的两个声音,唇角恰到好处的弧度。
朝颜一愣,随即跨步进入室内,一位有些年纪的妇人立刻上前迎接。妇人体态略显丰满,一身米色素衣,黑发低绾在脑後,堆积了满面的笑容。
「给我们带一处偏僻点的位置。」紫氏良开口向那妇人说道。
「好、好。」妇人忙应声点头,双眼迅速於他们三人之间扫视了一遍,如同在观察些什麽:「三位可是外地来的?」
朝颜对她打量的目光略感不悦,却仅是淡漠地点了点头。
「对。」
「这样哪!那麽你们可能也没听说过这间竹居楼了。我们这间茶馆,是这城里最大的一间,我们供应的都是上好食材,在这里是远近驰名的。」
妇人领着他们至最角落靠着墙板的位置,一面细视着朝颜与尚月的穿着。即使两人的衣物样式素净,没有累赘的装饰,然而却看得出是上等的料子。
布料隐约泛着莹莹光泽,收边的车痕做工细致;由此而见她们的出身必然不平凡,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妇人眯起眼思忖着,眼角压出了细小皱纹。
「你这麽说,倒是让人期待。」朝颜客套地答腔着,坐上铺在地面上的墨绿色软垫。
「白蝶,快上来替客人斟酒!」妇人突然回头一唤,不远处一名同样穿着鹤红小袖的少女连忙向前,匆匆之中不失雅态。
「不,不要酒。」朝颜望向名作白蝶的清秀少女:「换茶吧!」
等会儿还要上路呢!
「是。」白蝶应了声,行了个礼後退下。
不久她便手托着圆盘,几只墨色陶杯与陶壶端了上来。
他们随意点了几样菜,那妇人便应诺着离开了。白蝶恭敬地跪坐在他们桌前,面容净白,淡妆轻点,橘红的唇色水润而饱满。
一手压盖,一手斟茶;茶杯里的热雾蒸腾而上,白蝶静默不语。
「从这里到新宫,约莫还有多久时间?」朝颜啜着热茶,双手紧贴住茶杯,想藉以温暖自己冰冷的手掌。
「不能估计确切的时间……快的话大概二十多天就能到,慢则不一定。」紫氏良平静的声音,伴随着放下茶杯的叩声。
「十几天吗……」朝颜偏着头,眨眼,清波微晃:「说不准到时雪就停了呢。」
菜色一盘接一盘上桌,烟雾有如千丝万缕,袅袅淡薄。
「又如何?」
「雪停了,活动就方便多了,正好能够在新宫四处游访一番。」朝颜右手捻着竹筷末端,将一块香鱼往自己碗里夹,抿起笑意:「总不能白白走了这一趟。」
「姊姊到哪儿都待不住。」一口饭咽下去,尚月细语柔柔,刻意说道:「还是安分些好,免得出事了更多添麻烦。」
「那麽你便安分待着好了。」朝颜淡然回应她的柔声:「到时我和良四处去游逛,你就自个儿待在屋里。二哥会惦记你的懂事的。」
尚月面色倏地刷白几分,抿了抿唇。她的注意力放在朝颜口中的「我和良」。
她一口气将所剩不多的清茶饮尽。白蝶见状,葱白玉手伸出,欲提茶壶再替她添茶;然而略微一提,却感到茶壶十分轻盈。
「茶没了,白蝶再去替各位添茶。」语落,她连着茶盘将陶壶一同端走,步履无息。
「今晚要在哪里过夜?」朝颜顿然想到似地放下筷子:「入夜以前我们有办法赶到下一个城镇或村庄吗?」
紫氏良垂着眼皮,沉默了一阵。
「如果我没记错,我们会行经一间神社。恐怕只能借居在神社里了。」
「你怎麽会知道?」朝颜疑惑的视线望入紫氏良的眼中,而後者默然别过了眼。
没有回答。
白蝶小步从远处走了回来,艳红的衣料明晃晃地在光下夺目。她靠近桌边,单手托着茶盘,另一手勾着陶壶提把。还未坐下,一个倾斜,陶壶倏地自她指间滑落!
「朝颜!」
霎那间,滚烫的茶水如瀑似地倾洒而下,蒸腾的云烟模糊了视线!
紫氏良眼明手快地挥袖将茶壶扫落一旁,那壶险些向坐在外侧的朝颜砸去。朝颜以袖掩面,炽烫的茶水洒了她一身,灼烧般的疼痛感袭上。
响亮的破碎声响起,众人的目光瞬间聚集。
紫氏良急忙跨步来到朝颜身侧。
「没事吗?」
左臂的旧伤未癒,隐隐渗出了血来。
「非常抱歉!非常抱歉……」白蝶蓦地双膝跪地,两手相叠伏在地面上,声音略微颤抖:「白蝶不是有意的,请求各位大人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