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整理妥当的行囊系上马侧,朝颜葱白的手轻抚过马身雪色的毛发,细软的触感在指间微微摩娑着。她穿着一身素净浅绯色的小袖,下着渲染着些许简单花色的墨蓝裳袴,衣饰较平常朴素许多,仅有披在外头御寒的褂上绣着鲜明的小葵浮织。
天际仍残存一抹晦暗,将白而未白,隐隐望见些许色彩混浊的薄云湮没在昼夜交替的天幕中。衣袖沾染了湿冷的水气,足下的鞋袜也浸了些许凉意。
「母上,我走了。」朝颜回首,花絮似的落雪款款飘上她纤长的眼睫。此时映入她眼帘的末花竟淡薄似水,褪去满身繁华,一袭洁白轻柔的小袖在风中羽化。
末花动作细微地点了头,神情温和,一缕柔软的笑意。
她褪去了繁丽、褪去了身分与地位,以一位母亲的姿态在苍茫之上;以雪为衬,依风而立。而侧夫人让侍女搀扶着走了出来,步伐有些蹒跚,眼窝下映着藏不住的淡影。
尚月见状,急忙向前迎上。
「您快回屋里去吧,外面冷。」尚月上前扶住她的手臂,神色忧心。
「尚月……」侧夫人一双沧桑的手抚过尚月墨黑长发,嗓音虚浮却温柔:「这一路要好生照顾自己,你不会武,别和朝颜走失了,也别为些小事呕气。」
「我知道了,您放心。」尚月薄唇一抿,伸手挽住母亲纤弱的手臂,将她转向後方:「您回房里去吧,受了风寒就不好了。」
侧夫人顺着她的力道转身,仍有些迟疑,尚月偏头对一旁的侍女道:「快把母上带回房里吧,她身子不好,不宜在这儿久留。」
「是,二小姐。」句落,那侍女小心翼翼地搀上侧夫人的手。
她们的身影远去在风清雪寒之中,模糊成一片云烟。
紫氏良率先跨上了马,马身微晃,他双手安稳地握上缰绳。马儿的足迹零落的烙在雪地里。
「到了目的地,记得捎封信给我。」末花上前几步,停在朝颜面前约单公尺的距离。
「会的。」朝颜仰起头,白皙的脸庞在雪中氤氲,可她的嗓音清亮如流:「母上,我走了。我相信很快就能回来的!」她绽开和煦的笑,彷若冬阳。
末花静默着微笑,朝颜与尚月同时横身上了马。
缰绳扬落,衣袖翻飞;恍惚风飘,恍惚景远。
末花以及末花身後的风景,在她眼底曾经如此庞然安稳;可她只是一个回眸,她抛此处而去,抑或是此处抛她而去……那座府邸还有她的母亲,突然变得渺小惊心。
模糊之中她又想起,血色纷飞,刀光闪烁。庆长在她身边低语,在她身後呼喊……朝颜,答应我,无论如何务必保全自己。务必保全自己。
保全自己。
朝颜与尚月策马在前,紫氏良则殿在後头。天还未亮时便开始赶路,此时已然过午,朝颜感到自己的肚子里翻滚的难受。
她蓦地将绳子向後一拉,马首回转,正好面对紫氏良。
「怎麽?」紫氏良停了下来,见朝颜睁着一双杏核似的眼望着自己,脱口便问。
「已经过了中午了。」
「我知道。」
「要吃饭呀!难道你不饿吗?」朝颜略微噘了嘴,瞪着眼前神色淡然的男人。
紫氏良一天下来不过喝了几些水,连赶了四个多时辰的长路,竟然丝毫也不会感到饥饿;这让朝颜纳闷极了,总算挨不住饿,厚着脸皮开口。
「你怎麽不早说?」紫氏良一个挑眉,思忖了一会儿,语气平淡:「刚才我们已经路过一座小城,可你没说你要吃饭,我也没有多做停留。」
「什麽……?」朝颜愕然望着他,垂下眉梢,似乎有些打击。
早知道就别犹豫这麽久,应该早点开口的!这下饭也不能吃了,到达下一个城镇也不知还有多长的距离,恐怕又得耗费好几个时辰。
「若是快些,大约再四个时辰可以到达下个城镇。」紫氏良彷佛听闻她心底的呢喃,垂下眼帘似乎认真盘算着,而朝颜只是将双眼瞪得更大。
「四个时辰!」不可置信的语调,尾音扬起。
这次不仅是朝颜,就连一旁的尚月都瞠目以对。
「真要这麽久?」尚月禁不住开口问道,有些愣了,感到浑身的力劲霎时都软了下来。
尚月自打出生在源氏府里,所有琐事无不有人悉心伺候着,又何曾真正饿过肚子?
然而紫氏良双腿向马腹轻夹,棕马立即徐徐前行,穿越至朝颜之前。擦身而过的瞬间,朝颜瞥见紫氏良的眼底噙着笑意,意欲不明。
隐隐约约,意欲不明。
「紫氏良!」朝颜好似意会到甚麽一般,突然连名带姓地在他身後喊了一声。
「你不快点跟上吗?」紫氏良微微偏过头,只见他鼻梁直挺的侧脸,唇边勾着一弯浅弧:「再过一小段路,前方就有个小城了,还能算是繁荣,应该会有些餐馆。」
「你……」她果真被耍了!
「快走吧。」
朝颜鼓起双颊,再重重地吐出了那口浊气。
「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连我都敢骗。」朝颜赶着马来到紫氏良身侧,与他并肩而行,言语中略带不满,却没有责罪的意味。
「不对。」紫氏良双眼盯着前方,心不在焉地应着。
「不对?」没料到紫氏良会这麽回答,朝颜困惑地抬起头。
「你说错了。」紫氏良轻微一哂,终於将视线放在她的身上:「源府上上下下,我唯一敢骗的就是你……也只有你会上当。」
「唔……」朝颜咬着牙,黛眉一横,清澈的黑眸怒视着身旁颀长的身影。
一来一往的言语,沿途飘落在谧静的林里,让风声打散。
马儿的步伐在颠簸的林子小路上摇晃,朝颜的长发依着风向纷扬,细柔婉转一如要化在景中。苍翠凋尽,枯枝错杂,远山恍如墨染,漫地典致的灰与白。
他们俩人的背影自然地镶在这幅画境里。
尚月落在两人身後不远处,缓缓地跟随他们前行着。只是眼前的这幅光景没来由地令她揪紧了心,双手不自觉地使劲握紧了缰绳。
『你可以为求生存而舍弃爱情,万万不能为爱而舍身……』
『母上,为什麽呢?』
『不值得。』
可那如烟如雾的形影,却在她眼底绽开成艳红绚烂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