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初恋的道别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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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早晨,还不到早上六点,阳光已经照耀大地。一大清早地搭上公车时,车上乘客不多。姊妹俩都坐在单人座位上,中间隔着走道。沛涵的头一直靠在车窗上,对着迎面而来的日光,她稍微闭上眼睛,看起来像是在睡觉,但其实眯着的双眼一直还望向车窗外的世界,她在车上没睡着,昨晚也一样一直清醒着。
无论是浏览街景的此刻,或反侧於昨夜的床边,她心里始终混乱茫然,不晓得自己接下来该怎麽办才好。昨晚在捷运站外,如果早一点跟章佑城分开的话就好了吧?让他送到捷运站外,如果别又耽搁,两个人在那里简单道别,也许爸妈面摊那些认得自己的老客人就没机会遇上了。在捷运站的出口边,章佑城把机车停到路旁,他们说了好几次再见,但却怎麽也放不开牵着彼此的手,这对他们而言是多麽难得的机会,能够暂时忘记所有现实的压力,让眼里只看得见对方。沛涵几乎不敢想像,当章佑城轻轻搂着她的肩膀,两个人正品味着那漫长深吻的甜美时,竟然会听到父亲的一声大喝,她吓得全身一震,差点没有瘫软倒下。还来不及解释什麽,在那人来人往的街边,父亲气冲冲地跑了过来,很用力地先甩了章佑城一巴掌,跟着把手一拖,拉着女儿就要走。
那是多麽不堪的场面哪?即便已经过了一夜,在日光清朗的此时,即使外面的景物看来一切如故,但在她而言,这个世界却已经笼上了无比的黑。父亲把面摊的铁门拉了下来,怒不可遏,那小小的用餐空间里到处回荡着他破口大骂的声音,有很多难听的字眼,是她这辈子头一回听父亲骂出口,甚至从小到大,她也从未见过父亲生这麽大的气。
跪在角落里,她向父母认错,但她只能承认自己疏忽课业的这件事,对於谈恋爱的那个部份,她双膝跪地,但却昂起头来,完全不认为这件事哪里有半点不对。认了错又怎样呢?现在她回想起来,忍不住耸了个肩,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认错,除了让父母亲稍微消消气之外,还有别的意义吗?她会因为在谈恋爱的这件事情上认错了,就立刻乖乖听话,跟章佑城分手吗?当然不会;而既然不会,那认不认错还有什麽差别?况且,她打从心里就不认为这会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她只是喜欢那个男生,这样而已,就算他只是个来自单亲家庭的穷鬼,除了打球毫无其他专长可言,人生的未来一片渺茫……但那又怎样呢?难道那样的人就失去了爱人与被爱的资格了?在面摊里,父亲生着气,手上抓起面杓,用力地甩了过来,险些打中了她的後脑,章佑城吓了一跳,想要开口劝劝,但却更激得父亲怒起,当场把矛头转向他,接连好几个巴掌打去,章佑城没有还手,沛涵跪在那里时,看到章佑城脸颊肿了起来,嘴角也被打破,流了一点血。又是动手,又是叱责,章佑城最後根本就是被轰出去的,当父亲把铁门拉开,一脚踹他出去时,沛涵还看到章佑城坚强中却满是悲伤的眼神。
後来她被拎回家,当场被没收了手机,父母亲对她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不准她再留校晚自习,严格管制了她所有的行动,妈妈昨晚还进她房间,把所有章佑城写来的信件全部收走。看着书桌抽屉里所有杂物都被倒在地上,到处都被搜掠一空的凌乱,沛涵虽然流着眼泪,但却丝毫没有哭出声音,她只觉得一切都没了,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深邃而幽冥黑洞之中,从此跟阳光绝缘。
坐在走道的另一端,沛渝有些不太自在,她不是很敢转过头去看看沛涵,她像是害怕从姊姊的脸上看到什麽,怕姊姊会怪她不够义气,为什麽一句帮忙的话都没说,又或者她会追根究柢,责怪当初那段故事的开头之处,这个现在一声不吭的妹妹才是当时的始作俑者。沛渝有些害怕,但她所害怕的一切却全都没有发生,从早上离开家门,一直到公车即将到站,姊姊始终什麽都没说,後来车上陆续上来许多乘客,隔开了两姊妹之间的视线,沛渝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只在走进校门口时,沛涵忽然顿了一下脚步,她像是想跟妹妹开口说点什麽,但那迟疑不过一瞬而已,叹了口气,头也没回,她又跨出脚步,朝着校门内走去。
第一节开始就是枯燥乏味的数学课,沛渝完全无法专心,这些题型对她而言都不算难,如果专注听讲、认真演练的话,她应该都能学得会,但没办法,那些东西之於她实在太过无聊,从以前就是这样,沛渝宁可把时间花在其他的休闲活动或各种才艺上,也不想把青春投注在这些会把她逼疯的分数里。
「你成绩怎麽还是这样忽高忽低的呢,第一次段考的分数那麽漂亮,我还以为你可以继续保持下去,下学期说不定就有机会编进那几个升学班,可是……」第三节开始是导师的课,他先让同学小考,但考卷刚发下去,他又陆续叫了几个学生到讲桌边来逐一谈话。沛渝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叫到,也知道导师会说些什麽,果不其然,老师看着这次段考的成绩单,皱起眉头又说:「你看,这几科的成绩明明都不错,那表示上课的内容你都懂呀,但是平时成绩怎麽会这样呢?」说着,他又拿起桌上另一份成绩表,看着沛渝,想听听看学生自己怎麽说。可是他看了看,等了等,沛渝却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老师希望你再努力一点,好吗?虽然你以前在班上的成绩都没有进入前三名过,但我认为你是很有潜力的。人哪,做什麽事都是靠冲劲与毅力,有冲劲才会有积极的正向力量;有毅力才能让这份冲劲延续下去,你天资不错,但就是缺乏这两样东西。」导师又看看沛渝,问:「我听说你加入了篮球队,去当他们的经理,是吗?」
「嗯,我有个亲戚刚好是球队队员,他找我去帮忙的。」沛渝点头,她这个随口胡诌的谎言,魏教练至今都还深信不疑,用来唬唬导师也照样没问题。
「帮帮忙是可以,但是要投入多少心思,这就需要斟酌斟酌了,毕竟这只是社团活动而已,不会为你的升学之路加分,懂吗?喜欢运动的孩子不会变坏,这一点我相信,但问题是不会变坏不表示就会乖乖念书,而你现在最需要的偏偏就是一群能和你一起努力的同学。」
「老师放心,有小敏督促我,我一定会加油的。」沛渝的手一指,座位那边小敏正埋头认真写考卷。
结束了谈话,走回自己的位置,在背对老师时,沛渝脸上闪过一丝轻蔑,她其实对成绩排名一点也不放心上,二年级上学期开始後,每个学生都为了能够编进升学班而戮力不懈,但偏偏只有她例外。这次段考,沛渝考了全班第七名,这样的程度在普通班级里已经堪称优秀,但如果希望能在二下时编进升学班,那她势必需要更加努力才行。不过沛渝可没打算要跟姊姊一样背负那麽庞大的升学压力,她在段考之後,各科的几次小考中都故意写错题目,将整个平时分数全都拉低,让自己在班上的排名瞬间滑落不少。
「篮球队真的那麽好玩吗?」即使是好朋友,但小敏也不懂她的想法,中午吃饭时,她好奇地问:「你就听听老师的话也没关系嘛,先把书念好,以後考上大学,照样可以去当球队经理的呀,不是吗?」
「话是这麽说没错,但以後念的大学里,就算还有篮球队,却也不会有我喜欢的队员了,对吧?所以就算下学期不能编进什麽升学班,我也不在乎。」沛渝站起身来,拿着便当就要出去,离开前还拍拍小敏的肩膀,笑着说:「而且我自己一个人编进那种鬼升学班要干嘛?我当然要留在这里陪你呀,咱们可是好朋友哪!」
在教室里跟老师、跟小敏或其他同学说话时,她心情其实并不沉重,沛渝把自己从早上的情绪里区隔开来,没人知道她家里刚上演过一番风暴,早上踏进教室後的第一个动作,她甚至还能笑着对小敏说声早安。
这样很虚伪吗?沛渝问问自己,但也随即摇头,她不认为这有半点虚假或矫情之处,班上那些同学对她来说其实都不重要,那些人没有介入她生命的必要,即便是小敏也不例外,沛渝并不想失去这位好朋友,她只是不希望个性单纯的小敏替她担无谓的心,所以一整个早上,沛渝都摆着笑容,一派天真与悠闲的模样,让人完全看不出她心里的所有思绪。
是担心的,是矛盾的,是挂念的,是惆怅的,沛渝心中有各式各样的感受,但那些全都没表现出来。昨晚章佑城打了很多通电话来,但她没有接听。不接,是因为家里发生了那样的事,正在风头上,她不敢轻易接电话聊天,同时她也不晓得该怎样去安抚或安慰章佑城,毕竟事发当下她不在现场,不明白情况到底有多严重。
球队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正中午,大家都去吃饭了,至少也得等午餐结束後才会有人过来吹冷气睡觉,沛渝把自己的便当放在桌上,随手关上门又走了出来。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不认为章佑城会有心情吃饭,应该也不太可能还在教室里睡得着,从办公室离开,转过两个弯,绕过花圃边,果然烈日照耀的篮球场上,有一条孤单的人影,那人穿着运动服,把球运过中场,在流畅的动作中完成一次上篮,跟着把球拎回来,又重复一次动作;几次上篮後,他改练习立定跳投,那些姿势都很标准,投篮命中率也很高。他其实已经是个非常称职的篮球队员了,这是他最喜欢也最擅长的运动,而他在球场上的表现总是大家目光的焦点,更为他赢得无数的掌声。
只是,这个优秀的专长原来不是每个人都赞许的,至少苏爸爸跟苏妈妈都不欣赏。那颗球在空中划出漂亮的抛物线,刷地一下透网而过,这声音多麽好听,可是很多大人们却不喜欢,连沛渝的班导师也质疑这种运动能对人生的发展带来多少帮助。但那个人一点也不在乎,他很坚持地做出每一个标准动作,运球、带球,假动作、上篮,一气呵成,丝毫不见拖泥带水。沛渝的双眼牢牢盯着,从他交互运球的一双大手,看着他双臂漂亮结实的肌肉线条,还有他穿着篮球鞋快步奔驰的双腿,以及大汗淋漓的脸庞,那双浓眉毛、那对大眼睛,还有嘴角的瘀青。
「你傻傻地站在那里干嘛?」察觉到球场边有人存在,章佑城把球搁下,走过来时一边用手揩揩脸上的汗水,他弯下腰,拿起搁在球场边的水壶喝了一大口,又拿起放在水壶边的毛巾,但没擦汗,他先递给了沛渝,说:「有什麽好哭的?大白天的就开始哭,不嫌太早吗?」
-待续-
我只有在你面前时,才能诚实面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