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临一直从昨儿酉时昏睡至今日近午时才醒转,她近几天来几乎清醒不到四个时辰便又会不支昏睡,看得青鸾担心不已。她这样的昏睡法,吃补都来不及,人已瘦了一圈下去,怎麽得了?初临笑着安慰她,说这是因为剑灵不日出世,所耗灵气甚巨,她需休养的时间便随之拉长;待剑灵出剑之後,随青鸾要怎麽养她喂她,只要她吃得下,定不拂她心意。
於是这几日初临的吃补沐浴等事都得集中在她清醒时候完成,这时青鸾见她终於醒来,便抓紧时间为她打理膳饮。青鸾取过空茶壶走向後院灶房取水,时近午时,灶房里人进人出忙於午膳,热闹得很,青鸾吩咐了初临的膳食和汤药,她的饮食依洛大夫指点以药入膳,是以灶房里额外拨出一处炉灶专门处理她的食饮。
青鸾走向水缸舀水欲烹茶,掀开盖子一看却是见底了,其他水缸亦是空空如也,只好多走几步路,直接去水井处拿水。拐了个弯,正见一人走在她前面,青鸾出声唤道:「常念!」
常念大吃一惊,倏地转过身来,神色竟是十分惶恐。青鸾笑道:「干嘛一脸见鬼的样子,我有那麽吓人吗?瞧这方向,你也要去水井处?」
常念定了定神,道:「我……我正要去打水。」
「唔,灶房的水缸正好见底了,你一并打水过去注满吧!」
常念诺了声,低着头也不看青鸾,两人一起来到水井边。常念看了一眼她手中茶壶,问道:「这茶……是要给初临姐姐喝的吗?」
「是啊。」
常念二话不说,自动拿起水桶打水,在水壶里注了水给青鸾,青鸾得了水便往回走,常念见她离去,又打量四周,确定无人在旁,才从怀里取出一颗物事丢进水井之中。他又待了片刻,打了桶水上来观看闻嗅,并无异色异味,提着水来到灶房,注入水缸。
他向灶房里头打量,看见专门准备初临膳食的炉灶才刚熄火,厨娘正在装盘,又看地上一个小火盆上正煮着药,那是初临专用的药罐,这药既然正在煎煮,自不会再向外进水了,於是几趟来回水井,在水缸里全注满井水,然後离去。灶房正准备着门中众人的饭菜,舀水用水,不一会儿水缸又空了大半。
青鸾替初临梳洗更衣好後,午膳便端来了,青鸾服侍她用食,正奇怪自己的怎麽还没来,外头小丫鬟便来说,端来她午膳的那个人在路上和常念撞在一起,把饭菜都打翻了,正巧之中几样菜色已经没了,要费时间再煮,迟一些才会再把饭送过来。
「常念这家伙平时可没这麽冒冒失失的呀,今儿吃错药了?」青鸾不悦地说。
「青鸾姐姐,要不你跟我一起吃吧,我刚醒来胃口不佳,吃得不多,吃不完倒了可浪费,洛大夫也说这些药膳一般女子都能吃得的。」
青鸾和初临之间没那麽多规矩顾忌,便叫小丫鬟替她取来碗筷,和初临一起吃了。
待喝完汤药,也过了未时,青鸾依着平时习惯,扶初临外头走走舒胃,晒晒太阳,增添些阳气。去到旧时别院踅了一圈,正在走回内院的路上,庄内忽起骚动,各处涌出了一波又一波口中呼喝的持剑弟子,有的疾往正门而去,有的奔向内院,有的伫守墙边,场面虽然一开始有些混乱,不多时众人便各据岗位,完成调度。
骚动之中青鸾和初临听不清楚他们口中喊着什麽,只不断听见「净天教」三字出现,青鸾想抓个人来问,那些弟子急奔忙走,没空理会她们。正在不知所以的时候,一人急声喊道:「青鸾,夏姑娘!」
「刘言!」
刘言快步过来,神色带着克制惊徨後的冷静,向青鸾道:「快带夏姑娘回房,把门窗关好,没事不要出来!」
青鸾被他的神情吓着,慌道:「你先告诉我是什麽事啊!」
「净天教进攻开封,朝咱们仁义山庄攻来了!」
*
皇甫卓一行人正和几位蜀山长老在太清殿外,方才蜀山接连得到急报,净天教对四大世家发动了攻击,上官世家门主和代表欧阳世家出席议会的管家都紧急离山返回协助,代表夏侯世家出席的二门主夏侯韬判断净天教分力攻打四大世家,人手应当有限,加上各家早已进入备战状态,短时间内应不致於危险。他为了相等蜀山掌门出关决议对付净天教的策略,决意多候一日,夏侯瑾轩不放心他一人在山,也留了下来。
皇甫卓虽然焦急不已,归心似箭,然想夏侯韬的判断不无道理,蜀山并派了弟子前往各处驰援,加上四大世家此次上山目的就是为了请蜀山出手,目的未成,他亦不便离开,於是强压下焦灼待了下来。
他向开封方向远眺,但见天霁风清,山河瑰丽,哪有半分狼烟怒息?远处山林城镇极目可视,然而蜀山开封相隔数百里,自是望而不见,他人在此处,心却飞回了仁义山庄。
皇甫门下无匹夫,又有父亲坐镇领率,他自是毋须担心。只留一日,要是明日蜀山掌门又无法出席议会,那他便二话不说,立刻返回开封。
正在心念意转之间,突然蜀山弟子慌张来报,却是姜世离亲领魔教弟子攻向蜀山,正往锁妖塔进发。原来攻打四大世家是个幌子,他真正目标是蜀山。但是蜀山上有什麽重要物事,令他意图谋取,亲自出手?无论如何,既然攻打四大世家只为声东击西,那麽家中应该就更无危险了。
思及此,皇甫卓焦急之中略感宽心,跟着前往锁妖塔支援。
*
初临呆坐在椅上,气息急促,惶惶不安。
剑灵出剑就在这几日了,却是净天教先攻了过来!
青鸾看她神色惊惶,虽然自己也害怕得很,仍是强颜欢笑安慰她:「姑娘别担心,咱们仁义山庄可不怕那些个贼魔!现在门主正率领着弟子和他们对抗,门主武功高强,咱们门人手底下功夫亦是紮实,净天教一定占不到便宜!现在外头布满了守卫弟子,不教净天教小贼钻进缝来,姑娘安心,不会有事的!」
初临点了点头。是啊,她该相信门主和大家的能力才是,剑灵未出,只是少一方助力,不表示皇甫世家就会输了净天教啊。这一想便忧虑略减,却更是担心皇甫卓的情况,不知他此刻是否也在一场混乱之中挥剑奋战,不由得紧握双手默念祝祷,祈求上苍保佑皇甫卓平安归来。
*
皇甫一鸣满身冷汗,大口急喘,以剑为支撑强自站立,固守着仁义山庄,不让敌人破门而入。四周血流成河,屍首横陈,有皇甫门人,亦有魔教弟子,却是皇甫门人死伤为多,一片片的青天白云,教血色浸染得有如风暴来临前的诡艳夕晖。
他的身後,是功力较为深厚、尚能支撑顽抗的门下弟子;眼前,是领军的魔教护法毒影,和她身後剩余的残党。
五年前,他为了将欧阳英拉下武林盟主之位,谋划巧算,最终虽然令欧阳英在武林中饱受流言诽议,却无法如愿取而代之,反而惹来了净天教这个祸害。这个善毒使蜘的毒影心狠手辣,为了报当初他逼死千峰岭诸魔、令她的情郎血手险死的仇,竟在他皇甫门中寻得一个奸细,令奸细在庄内饮食用水之中下毒,使得他和弟子们在战斗之时毒发,逐渐不支,原本强压敌人的情势顿时逆转,门中弟子死前的哀嚎充斥在他耳畔,所见尽是赤艳之中,那本该净洁不染的白与蓝。
「皇甫一鸣,你当真顽劣不堪,宁可战死在此,也不肯跪地求饶吗?」容貌美艳却眼神残酷的毒影娇滴滴地冷笑:「就算你自己要下黄泉逞英雄,也要看看你底下的人愿不愿意陪葬啊?我再给你最後一次机会,只要你投降,我就向主上禀报,请他让你当净天教开封分舵的舵主,你若是愿意,就马上下跪向我磕上三个响头,叫声护法大人,我便立刻下令退兵,如此你便可保全门下余者的性命,如何?」
皇甫一鸣尚未说话,一旁的刘言已经咬牙怒喝:「我呸!净天教的恶贼,以为我们皇甫世家是什麽!我们就是死,也不可能当魔教走狗!」只有少数人侥幸未食饮到掺了毒的食物用水,如今也仅是靠这些人负隅顽抗。
皇甫一鸣中了毒,大半功力都用在抵御毒性,无法发挥平时的三成功力,加上毒影毒功厉害,他才会和她缠斗而成重伤,若在平时,她哪里接得过他三招?局势不由人,如果此时没有援救,皇甫世家数代基业只怕要断送在他手里,他怎能接受如此结局,又如何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不成,如果等候不到外来援助,他就必须要想法子自己寻求。
援助……
他心念猛然一动。
长离剑灵!
──道长,若是无法等到养剑完功,或是养剑人无法育成剑灵,可有其他能令剑灵提前出剑的方法?
──若依古籍所载,剑灵与养剑人气血相系,养剑人灵血可助其灵体天成,提前出剑,然而此法却需牺牲养剑人性命。上天有好生之德,私利岂重於人命,何致辣手以薰贪妄?切记断不可行之害之。
──道长多虑,我皇甫家向来以仁义为纲,如何能够行此趋利忘义之举?却是为了提防不肖之人觊觎长离灵剑,以此为祸杀生,故而有此一问。
剑灵分明出剑在即,若净天教晚个几天发动攻势,剑灵既出,哪里会是现在这番狼狈局面?可叹时不我予,为了保全皇甫家,实在已无他策……
卓儿会恨他吧,换作是自己,自己也会恨……在他心中,任何人任何事,都比不上亲儿与皇甫世家来得重要;可若是儿子与皇甫家业相比,孰重孰轻,他岂非无奈痛心?
「刘言。」
「门主?」
刘言附耳过去,皇甫一鸣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去拿长离剑杀了夏初临,以她的血祭剑,催逼剑灵出剑,然後将剑拿来给我。」
刘言惊瞠双眼,张着嘴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皇甫一鸣低喝:「我已身受重伤,这样下去只会让大家跟着我尽数战死,皇甫家灭!眼下唯有剑灵出世,才能助我击退敌人,保全皇甫上下!你明白了吗?快去!」这一叱,跟着喷出一口黑血。
毒影笑道:「皇甫老狗,你的毒已深入脏腑了,快快给我磕头,我就大发慈悲给你解药,不然再耽误下去,你就是不死也半条命啦。」
刘言狠瞪她一眼,开门闪身入庄,马不停蹄地往内院奔去。宛如空城的仁义山庄里头,一路可见全身发黑、横屍在地的女眷;守卫在庄内却毒发身亡的弟子;翻墙进庄而被弟子杀死的魔教中人。刘言忽然感到害怕,怕看到青鸾也倒在地上,成为其中一具屍体。匆匆来到初临房外,大力拍门,听见青鸾惊恐戒慎的声音怯怯地问:「谁?」他瞬间感到心头一轻,却随即不知悲喜。
「是、是我……」
门打开了,青鸾欣喜的神情在看见刘言浑身是血的同时转为惊愕,掩嘴低呼:「你怎麽会这个样子,你受伤了吗?现在外头情势如何,魔教退了吗?」
刘言紧抿着唇不答,直驱内房,踏上床榻摘下悬在内壁上的长离剑,唰地拔剑出鞘,将剑鞘随手扔在地上,走到初临面前。
「你拿长离剑干什麽啊!」青鸾惊喊。
刘言盯着神色惶然的初临,拿着长离剑的手不住颤抖。夏姑娘一直待青鸾很好,待他也很好,她待谁都很好,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他、他怎麽下得了手杀她?
初临虽不能看见,却感受得到刘言的目光和房内紧迫逼人的气氛,她镇静开口:「刘大哥?」
刘言听她柔声轻唤,再也忍耐不住,悲声叫道:「门内的人都快死绝了!魔教的人在咱们饮食用水里下毒,很多人都被毒死,现在只剩下没中毒的弟子和门主在对抗净天教,可是门主也中毒受了重伤,快支持不下去了!他叫我来杀了夏姑娘祭剑,让剑灵出世,藉剑灵之力定能反攻魔教,否则皇甫世家就要灭了!」
初临心口如遭重击,四肢百骸瞬间泄了气力,退了两步靠在桌边,脸色倏白。青鸾横进两人之间,用力推了刘言一把,大叫:「你疯了吗,剑灵这两天就要出剑了,只要我们能够据守两天,剑灵一出,大家不就都能得救了吗!而且说不定少主就要回来了,他一定会赶回来救我们的!」
刘言摇头悲道:「守不住……我们守不住的……对方还有多过我们现在近十倍的人啊……」
青鸾哭了出来,叫道:「懦夫,你们这些卑劣的懦夫!竟然这样就放弃了,却要一个弱女子来救你们!你如果敢动姑娘一根寒毛,我就恨你一辈子!」从刘言手中夺过长离剑,他於祭杀初临一事本就意志不坚,因此她轻易就抢了去,甩丢到地上,剑在地上一路滑行到初临脚边,撞在她鞋上才停了下来。青鸾将刘言推出去,一直推到外面,嘤嘤哭着:「走,你走!你别再进房来,我不想看到你!」刘言站在门口也不走,只是默默垂泪,看着青鸾哭。
初临缓缓弯下身,将长离剑拾起。
很多人死去,门主伤势已濒极限,魔教仍在外头虎视眈眈,皇甫世家就要完了……怎麽办?她该怎麽办?她要坐视皇甫世家灭门吗?净天教一旦杀进来,庄内余人全都难逃一死,她也会死在魔人手中;可现在她一人的死,能够换得众人生,那……
初临紧咬唇瓣。她死了,卓哥哥会很伤心很伤心,可是她也知道,卓哥哥甚以自己身为皇甫世家少主为荣责,经守皇甫世家是他毕生之志,如果她和皇甫世家都没了,只剩卓哥哥一人,他一定会发疯;可若还有皇甫世家,就算残败寥落,只要他身边还有人仰赖他、依仗他,他一定能够撑过悲伤,重新站起,带领余人重整皇甫世家。
两日,只要再有两日,晚临就能出剑,帮助大家了……
可她没有两日的时间了。
「卓哥哥,我会保护你,永远保护你……」
双手握住沉重的长离剑,旋身一划,雪白细致的颈项绽放了一朵鲜红的花,花瓣飞洒,溅染了一墙。初临摔倒在地,汩汩血泉自伤口涌出,转瞬扩散成一汪腥泊,浸得她白衣无比红艳,有如来不及穿上的嫁裳。
长离剑沾及灵血,蓦地剑鸣大作,如鸣金之声,如雷劈之威;又若哀恸不绝,悲鸣似泣,腾腾绽电黑气汹涌而出。初临拼尽余力提掌覆住剑身,剑鸣乍哑,她嘴唇歙合,气息奄奄,已然发不出声音。
从此……你叫夏孤临……
替我……保护卓哥哥……
初临但感浑身渐冷,眼帘渐沉。她彷佛看见那个红叶碧水、景色如画的丹枫谷底,有两人如立画中,情缠相拥。
──初临,不要对我断念,守诺永远陪在我身边,不要想着离开!
──我……我明白了,我……要留在卓哥哥身边,永远……不离开你。
对不起……卓哥哥,初临……不能再陪你了……
外头两人听见里头传来异响,青鸾矍然一惊,脱口叫道:「姑娘!」转身冲进房里,入眼只骇得魂飞魄散,前一刻还活生生的人,下一刻竟已卧在血泊之中,了无声息。
「姑娘──」青鸾扑到初临身上扶起她,慌乱地压住她颈上仍在冒血的伤口,哭叫:「救命啊,快来人啊,快点来救姑娘呀!刘言,快去叫人来帮忙啊!」
刘言恍若未闻,只是直直地瞪着血泊中的长离剑,他哀痛地看了初临一眼,不及多想,咬牙拿起剑就往外冲。青鸾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离去,再回神已是泪不能止,她将初临紧紧抱在怀里,放声痛哭,初临的血沾得她一脸一身,也沾上了她的心。
刘言在荷花池附近遇见还活着的修武,扯住他臂膀要他赶紧去内院救人,不及细说原因便直奔正门。
修武指挥其他人防守之後带了一人赶往内院,听见青鸾哭声,一进初临房间便大吃一惊,连忙叫那名同来的弟子去後院叫唤那些仍活着的女眷来帮忙,自己急着去取止血伤药。净天教入侵开封城,仁义山庄又遭受围攻,根本无暇亦无法出去找来大夫。
常念悄悄来到,一团混乱之中无人留意到他,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闪身进房,乍见气绝的初临时浑身一震,呆若木鸡地站了好一会儿,表情由震惊慢慢转为悲伤。
……初临姐姐,小麻雀还是养不活……他虽然喜欢人类爹爹妈妈,可是他终究是只麻雀,同伴来找他了……他……
常念闭了闭眼,咬牙看向那被忽略在旁的长离剑鞘,无声无息地偷过,鬼魅般离开。
*
皇甫卓踏上开封城街,乍见眼前烟硝过後的残况,心中不禁一沉。原本热闹的街市如今空寂萧索,只有府衙官差和守城卫兵道上巡逻,即便偶尔见到几名行人,也都是脚下匆匆,神色犹带惊惶。看来净天教虽是佯攻四大世家,下手定也是未留余力的了。这一想,更添返庄的急切,牵动伤势,不禁咳了几声。
他在锁妖塔中与姜世离交手受了伤,草谷道长为他诊治过,此伤虽伤及心脉,所幸他内功相护,因此不甚严重,只要静心休养,勿使情绪过激牵连伤势,过阵子便可无碍。草谷本劝他不妨暂留蜀山,她人在左近,药诊便宜,山上清锺灵气亦可为调,伤会好得快一些;但他心中挂念仁义山庄情况,蜀山亦已决定与净天教死战,他再无留恋,於是婉拒草谷好意,紧急返回开封。
皇甫卓向御剑带他回城的蜀山弟子道谢,两人正待分手,忽听身後一声悲呼:「少主!您、您终於回来了!」
皇甫卓循声一看,却是刘言远远看见他身影便急迎了上来。他咳了咳,道:「何事如此惊慌?」
刘言悲声道:「净天教进攻开封,门主率我等拼死抵抗,但因门中有叛徒下毒,弟子们死伤惨重,虽然最後击退敌人,门主、门主却……」
皇甫卓惊道:「父亲怎麽了?」
「门主受了极重的伤……」
皇甫卓心中如遭锥刺,竟觉头痛不已,不禁扶额痛哼一声。刘言见状惊唤:「少主!」皇甫卓顾不得有伤在身,急往仁义山庄方向飞奔,那蜀山弟子亦赶紧跟了过去。
皇甫家众弟子见到他归来都是悲喜交加,有的还哭了出来,皇甫卓见到庄内劫後余生的惨况,大是震惊痛心,足不停步地跟着刘言来到正厅,只见皇甫一鸣手里杵着长离剑,委颓坐於椅上,呼吸如哮喘。
「父亲!」
皇甫一鸣听见声音,吃力地抬起眼皮,看见是爱儿归返,终於放下心,唤道:「卓儿……」气息虚微,又笑了起来:「呵呵,能见你最後一面,这是上天想最後给我一点补偿吗?为父就要去了。」
面对死亡,他神色极为平静,好像只在谈论无关紧要的琐事;皇甫卓颤抖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只是摇摇头,否定父亲的将死之言,百般不愿接受。
皇甫一鸣累极,垂下了头,忽然哼了一声,怒容道:「没想到当年我机关算尽,想藉姜承之事把欧阳英拉下武林盟主之位,算计不成,反倒招来了净天教这麽一个大祸害。」
五年前皇甫卓无法赞同父亲为夺武林盟主之位而不择手段,履劝无效,他无可奈何之余,对此事一直耿耿於怀;这时不愿父亲再提,低声劝道:「父亲,你不要激动,会牵引伤势,已有弟子去找大夫了──」
「听我说完!」皇甫一鸣沉喝一声之後更是急喘,皇甫卓不敢再阻,由得他继续说道:「不管怎样,姜世离这个魔头出自欧阳家是事实,这次我皇甫家死伤惨重,其他门派想必也好不到哪去。要拉欧阳英下马,就看这次。」说到後来,双目绽放异光,竟是十分兴奋,好似他已达成所愿,坐上了梦寐以求的盟主之位。
皇甫卓心中忧伤,低声道:「我们身为武林世家,众所瞩目,当以仁义立世,父亲,盟主之位,何必如此执着……」
「闭嘴。」皇甫一鸣喝道,却虚弱没有往日迫力。「我们皇甫家既然是世家名门,武功名望,都是上等,武林盟主之位,凭什麽我们就坐不得?你是我皇甫一鸣的儿子,比他们那些窝囊废都要优秀百倍!这个盟主,我当不成,你一定可以!」
「父亲……」
皇甫一鸣冷笑道:「哼,净天教那些杂碎,居然敢说我要是肯屈膝磕头,就让我当他们的走狗?我堂堂皇甫世家,该当领袖武林,怎可能和那些跳梁小丑同路?」忽地气一梗,重重喘了几口大气,已是气若游丝。
他慢慢抬起脸看着眼前爱子。卓儿器宇轩昂,武功在同辈之中数一数二,品性正直磊落,却是比他这个父亲要高尚百倍……他忍不住自嘲一笑。他皇甫一鸣能有这般优秀出众的儿子,是他此生最大的骄傲;卓儿一定可以壮大皇甫家,完成自己的未竟之志。
皇甫一鸣将手中长离剑递给皇甫卓,低声道:「卓儿,皇甫家就交给你了,武林盟主──盟主……」
声音渐微,起伏的胸膛泄出最後一口气,头颅缓缓垂落,终至不动。皇甫卓呼吸一窒,惊喊:「父亲!父亲!」
时间像是暂停在皇甫一鸣身上,连他衣摆细微的飘颤都凝固住,似假非真,彷佛只要伸手去推他动他,此情此景便又会生动起来,他也会活转过来。皇甫卓悲痛至极,只感头痛欲裂,痛苦的呻吟溢出口中,身子一软,跪了下去。
「少主!」
刘言着急地上前欲扶,皇甫卓一手撑着长离剑,半跪在皇甫一鸣之前,双眼直直瞪着长离剑,脸上忽现疑惑之色,令原本就要不支倒地的他勉强撑持住。
长离剑怎会在此?它不是一直放在初临房里的吗?他们去取了长离剑来杀敌吗?为什麽?养剑未成,它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剑啊……
皇甫卓头疼未缓,一时难得清晰思路,却感觉此间有处细节十分不妥,甚至令他感到害怕。他转头虚弱地问刘言:「夏姑娘可安好?」
刘言脸色一变,回避他眼睛,不敢答腔。皇甫卓心跳遽急,咬牙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去。刘言连忙上前搀住他,被他一挥手甩开了,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来到内院。到了皇甫卓房与初临房中间夹墙的门洞,刘言突然几个大步赶到皇甫卓前面跪了下来,含泪道:「少主,不要去。」
皇甫卓身与心俱惧颤起来,绕过刘言踏进院落,远远地只见初临房门大敞,尚不得见房中情况,便听见里头传来殷殷哭声,呜咽悲切,丝丝扣心。他停步,竟连走近的勇气也无,呆立於原地,恍惚轻喃:「初临,是你在哭吗?别哭,我回来了,没事了,别害怕……」
房里的人还在哭,而他一开始就听出那不是初临的声音。他缓慢走上台阶,每走一阶,房内情形便得见一分:先是一只燃着冥钱的火盆,盆中火腾烟漫,片片飞灰如雪,招引着天地哀怜。再是一身缟素的青鸾,正跪在地上拆烧冥钱,泪如不停歇的雨,湿了她满袖满襟。她背後是座简单设就的灵堂,堂上燃着一对白得刺眼的丧烛。最後是一具上了盖的深色棺木,孤寂冷清地停伫在房中,像一块重不可测的巨石,压在已碎不成形的心肉之上。
皇甫卓脑海里一片空白,木偶似地跨出步伐,每走一步,心就被掏去一块;心每少去一部分,脑中便像被无殛雷电轰击一次。他站在房门口,瞪着那棺木,青鸾见到他,放声大哭:「少主,你总算回来了!」
皇甫卓茫然看了她一眼,四周几下张望,没看到朝思暮想的身影,心中紧捏着最後一丝希望,哑声问道:「初临呢?你将她藏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青鸾大哭:「我没照顾好姑娘,我不该离开姑娘半步的,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少主你赐我一死吧,让我去陪她……她眼睛看不见,没人服侍,找不到路怎麽办……让我去陪她……」连连磕头,最後伏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身。
「住口!」皇甫卓紧紧压住心口,痛楚剧烈难忍,咬牙道:「胡说……都是胡说!」
他吃力地走向棺木,脑中一下又一下重撼似的阵痛令他几欲昏厥,口中不停喃念着初临的名字,寻她见她的意念支撑着他坚持不倒。他来到棺木前头,双手撑住棺盖边,大口喘气。
这具棺木一定是空的,欺敌之用,以保她安然无虞……
初临一定是躲了起来,还没人去通知她外头已然安全,所以她才不敢出来……
他们就要完婚了,他等着看她穿上喜服的模样,凤冠霞帔,娇巧婉嫣,定然极美……
眼见为凭,不亲见,便有转机……夏侯瑾轩等人自海上生还归来不正是一例?
「眼见……为凭……」皇甫卓拼着一口气用力推开棺盖一角看去,浑身倏地一僵,跟着急剧颤抖。
黝暗的棺木之中射进一线明亮,晦暗的光线映照着一张了无生气的容颜,但见那云鬓那玉肤,那每一寸每一分皆已铭刻在心的秀致五官,不正是他心心念念、爱之入骨的伊人?
「初……初临──!」
悲恸绝望的嘶喊在皇甫卓昏厥倒下之时依然绕梁不绝,宛如祭奠的哀乐,控诉着苍天的捉弄,凭悼着落空的誓约。
*
当皇甫卓梳发为髻,换上稳重的群青色服衫时,枫艳得正好。继任为皇甫世家门主的他,看起来很有年轻时候的乃父之风,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神始终正凛不偏,丝毫不染勃勃野心。
皇甫世家经净天教此惨祸,门中人丁少了七八,大为寥落,料来数年之内必暂告沉寂,但余下之人反而更加团结一心,不离不弃,仰赖并协助皇甫卓踏上重兴世家之路。这之中,却有一人即将告别离去。
「青鸾,你当真不留下来?」皇甫卓问道。
青鸾形容憔悴,带着唯一一只行囊,低声道:「多谢少门主勾销了青鸾的卖身契,还我自由之身,青鸾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才能遇见像您这麽好的主,只是我……我是没办法再待在皇甫家,再无法伺侯您了。」
皇甫卓摇头道:「我才要多谢你一直以来对初临的悉心照顾,多谢你待她像亲姊妹一样。」
青鸾眼神一黯,红了眼眶。皇甫卓敛目无语,半晌才道:「那麽我让刘言送你去望枫村吧。」
「不,还是让别人送我去吧。」
「……好。你以後要好好照顾自己,初临的母亲交托给你,我也放心。」
青鸾哽咽道:「少门主别担心,青鸾会将夏大娘当成自己的娘亲一般,连同姑娘的份一起好好地孝敬她。少门主也请好好照顾自己,青鸾去了。」
她向他深深一福,转身上了马车,任窗门紧掩,让马儿带着她离开仁义山庄,离开开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没有一丝留恋。刘言藏在门後,目送马车愈来愈远,直至出了城门再也看不见,他仍站在那里,良久不曾稍移。
皇甫卓从此身边多了一个护卫,那是终於成形出剑的长离剑灵夏孤临。他身形颀长,黑发如瀑,纵是长巾掩目,仍可观其面容俊秀。庄内很多人都看得出来,夏孤临外形神似两个人的揉和,但皇甫卓自己却无法看出;他只看得出夏孤临有一半像自己,却识不出另一半像的是谁。
他每天都会来到初临房里,有时只待一会儿,有时一待就是几个时辰,有时直接在此睡歇过夜。房中陈设一概未动,仍推持着初临生前的模样,除了平日的定时清扫,没有允许任何人不准入内。
初时皇甫卓本来将那张刻饰着枫叶的紫檀卧榻搬去自己房中,想在房中添入初临的气息,却总是觉得此榻与自己房间陈设格格不入,後来才醒觉是因为少了它原来的主人之故。他恍然忆起她说过的「物有所适之所」一番话,於是又将卧榻放回了原处。那才是真正属於枫刻卧榻的地方。
此时皇甫卓独自坐在初临的床榻上,日影偏斜也不去点灯,任黑暗重重裹身。他翻出一只木箱,里头是初临来到皇甫家之後积攒下来的珍藏之物:有一叠儿少之时的练字纸帖,其中数张写满了他两人的名字,有一张画着他歪七扭八的脸。有一叠折得整齐的花灯,他房里也收着一叠。有一只木盒,盛着一些饰品:四辫旋诗白玉镯、碎玉红绳手环、几个玉饰挂配,几支发钗。他一个个拿出来端详,努力回想,又颓然放下,双手掩面。
他想不起来这些东西是什麽时候、什麽机缘之下所出,他想不起这些东西应有的意义。
初临就葬在丹枫谷,正是她最锺爱之地,有她喜爱的枫树四季常伴。可他想不起来她为何喜欢枫树,只知道她喜欢;他知道身上的比翼玉佩是与她互赠的订情之物,可他也想不起来两人是在何时、何种情景之下互通心曲。
他记得一些初临的事,却想不起与她有过的众多回忆,如今甚至想不起她的模样。他曾经疯狂寻找她的画像,却发现一张也无。他从不曾为她画过一张画,原是因为他性情本就不属风花雪月,也是因为他自以为对她已永志难忘。
在他见到初临屍身昏迷醒转之後,他稍事休息,联合蜀山派攻上覆天顶复仇,虽成功封印姜世离,却导致原有的伤势加重,持续休养了一年才痊癒。这一年之中,他常因想起初临而情绪起伏过剧,牵连伤势引起头痛,全赖夏孤临以剑气调纾。
可他後来发现,每压制一次头疼,关於初临的记忆便会少去一些,他怒得几乎要发狂,喝止夏孤临不准再动用剑气替他压抑痛楚。夏孤临告诉他,会这样是因为他失了剑鞘灵体不全之故,待得寻回剑鞘,皇甫卓便能再度忆起失去的记忆。
然而他的狂怒已然引起自初临亡故以来最为剧烈的痛楚,待夏孤临再度为他舒缓,他已遗忘更多,不只关於初临的记忆,他也忘了那个名为未央的小女孩──她曾以不知名的方法,通过长离剑与他在脑海里断断续续对话近一年。那小女孩的名字令他想起初临以之为名的那首诗:
终去思无尽,初临情未央;一朝离别久,何时入梦乡。
他不愿再失去更多,转而收心静养,头疼的情况於是收敛,慢慢地才痊癒。然而他已经遗忘了近乎所有关於初临的切确回忆,还记得的只有他矢志不忘的她的名、与她在一起时快乐满足的感觉,以及她一直在他心上的确定。而这些,如今回想都是钻心的痛楚,好像她还在怀里,一拥紧却空空如也,无可捕捉。
唯一还能有所凭藉的,是望枫村的夏氏和青鸾。夏氏不以初临之死怪罪於他,因此他一得空闲便会去望枫村探望两人,听她们说起初临的种种。即使一切听来陌生多过熟悉,但只要听见这个对他别具意义的名字,心里便会涌起一股含着酸楚的暖意。而他也不会留意到,望枫村里的零星枫树,早已枯萎殆尽。
曾经的芝兰之室,在初临亡故之後,幽香已杳散不再,然而他却感觉她不曾离开,彷佛她还在他身边,不过是出了趟门,尚未回转,只要自己一直在此等候,总能等到她回来。
他躺上初临的床,将贴身收着的比翼青白玉佩取出,端详轻抚,按在心口上,闭上发热的眼睛。
初临,不论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一辈子,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再度想起你,忆起我们过去的种种。
你的名字,我永远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