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蹄足音由远而近脆声而来,骤停在仁义山庄後门之前。皇甫卓俐落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急忙上前接手的弟子,一面大步往庄内走去,一面解开披风,看也不看地向後递给随行往回陈留的刘言。虽在深秋,皇甫卓额上仍沁着薄汗,风尘仆仆,双目微眯,隐见舟车劳顿的疲色。
成思一见卓言两人,掩不住满面惊讶,在刘言经过自己身旁时拽住了他,低声诧问:「今儿不过是你们离开的第三日啊,怎麽那麽快便回庄了?陈留的事都办妥了吗?」
亦是一脸风霜的刘言苦笑道:「当然是办妥了才回来。少主不知怎地,前日抵达陈留之後便风驰电掣地赶着处理门务,没有片刻暂歇,夜里烛火通明了两宵,敢情连睡都没睡,也不知在琢磨什麽,劝也劝不住,直忙了两昼夜,今日上午门务一了便赶着回来了。」眼看皇甫卓走得有些远了,忙向成思告了个歉,赶紧跟了上去。
这看来是要去别院,刘言提议道:「少主,是否先更衣梳洗後再去见夏姑娘?」
「无妨。」
刘言遂不敢多言。来到别院却见房门紧闭,推门进屋更是不见人影,皇甫卓大感奇怪,往回走时看见修武,唤来问道:「怎麽不见夏姑娘?」
「回少主,夏姑娘回望枫村去了。」
皇甫卓讶道:「回村?」
「是啊,昨儿回去的。」
皇甫卓不禁大为讶异。她能回村定然经过父亲允许,但他一向不准初临离庄,为何突然破例?难道是养剑已然功成,能得自由返乡?可他方才瞥见长离剑仍在初临房中,房内一应物事放置齐整,并非搬离的迹象。他怀着疑惑迳直来到皇甫一鸣书房,皇甫一鸣已从成思处得知他回庄,因此未见讶色,只问:「你怎麽这麽快便回来了?」
「孩儿处理完门务便赶着回来开封。父亲,初临怎会忽然回望枫村?」
皇甫一鸣淡淡道:「只是回去小住一晚,今日便会回来,你用不着大惊小怪。」本以为时日充足,能在他回来之前将这事办妥,想不到他竟这般急切,当时又没有其他能够调离他更久的门务,早知如此,他应该额外寻个理由让他去到更远的地方才是,也不至於现在恐生枝节。
皇甫卓松了口气,道:「今日便要回来吗?那孩儿去接她。」
「我自会派人前往,不用你去。」皇甫一鸣随手整理案上物事,语气轻描淡写:「留意你的言行,你待她太好,只会模糊你二人之间的关系,别再让她误会你。」
皇甫卓再闻此言,强自克制心中不耐不喜之情,说道:「初临本就没什麽好误会的,她所感受到的,就是我想让她明白的。」
皇甫一鸣重重哼了一声,语气转而深沉:「你只是因为与她自小相处,身边又缺少其他同龄少女,才会误将兄妹之情以为是男女之爱。待你娶妻生子而她另配婚嫁时你就会明白,其实你们之间并非自以为的那样,一切都只是错认。」
「那不是错认,孩儿自己再清楚不过。」皇甫卓停了停,决定将话说开:「父亲也不用为孩儿的婚配之事操心,孩儿自有想法。夏侯小姐非我所喜,况且她亦心有所属,父亲应当不至於无感。」
「哼,心有所属又如何?你样样都比夏侯瑾轩要好,如果你肯用心追求,何愁夏侯琳不会青睐於你?她又哪里比不上夏初临?」皇甫一鸣目光咄咄逼人:「夏侯琳虽系出旁支,总归是夏侯世家名下子女,如果皇甫夏侯两家能够联姻,稳固双方关系,等同是两大世家势力的结并,更能雄霸武林一方!夏侯彰声名盛固,他与欧阳英私交甚笃,连带使得欧阳英的威望更加水涨船高,於我竞逐未来盟主之位却是大为不利!若皇甫世家和夏侯世家结亲,就算夏侯彰非我良助,但只要他顾忌两家之间的亲缘关系而不公开支持欧阳英,再加上你与夏侯瑾轩的交情,任凭欧阳英再负盛名,又如何与我齐头?」轻蔑嘲笑:「可夏初临呢?不过一介出身低微的乡村之女,除却姿容,又有什麽胜得过夏侯琳?」
皇甫卓大为震惊,不敢相信原来他的父亲竟有这番野心,不由得生出强烈抗拒之意。他素来敬孝父亲,但对其所思所言却非盲目接纳,这时既无法苟同此番谋划盘算,更感到不解与痛心。
「皇甫家为四大世家之一,早就在武林备受推崇,在民间广受景仰,孩儿一向以此为傲。只要我们抱义持正,俯仰无愧,自能长河流芳,父亲又何必……」他摇头,不想对亲父说出逆上又难以入耳的语话,黯然道:「不论是夏侯琳或是夏侯瑾轩,父亲怎能将一切权衡以利害?孩儿与夏侯瑾轩相交,并非为世家利益所驱;而在孩儿心里,初临既不是手段也不是目的,她……」脸上微微一红,提声正色道:「她是我想结发共度之人,她是任何利益都无可相比的。」
皇甫一鸣闻言横眼瞪视他,对儿子的不知长进大为恼怒。
「你目光短浅,竟未能长远看待皇甫世家的发展!夏初临不是能入我皇甫家门的女子,先不说其他,凭她体弱多病,往後说不定难育子嗣,倘若真是如此,你忍心看着皇甫家香火断绝?」微微冷笑:「或者你能够纳她为妾,再另娶正房?若你愿意如此,为父倒也可通融。」
皇甫卓眉头不禁皱起,抗衡地直视父亲。
「孩儿从没想过让初临屈居妾位,也从没想过纳妾之事。孩儿记得初临甫来到皇甫家时十分健康,是後来才转虚孱,本身体质并未带病,相信只要多加调养,假以时日便能恢复如初。再说,即便初临当真身体虚质又如何,总有能可弥补的方法,父亲是思虑太过了。」
「非是我思虑太过,而是你不懂为父忧心为何!」皇甫一鸣盛怒道:「我皇甫家所该迎纳的,应当是能对皇甫家业有所助益的女人,而不是要处处留意顾忌的绊石!难道夏初临双目失明,你也要倾尽一生费心照护一个行动不便之人,从此由她拖累你?」
皇甫卓愕然道:「双目失明?这话从何说起,初临好端端的,怎会失明?」蓦地醒起她视线模糊之事,心中一沉,见皇甫一鸣静默下来,不由得更加慌张,更加惊恐。「父亲,您快告诉我!」
皇甫一鸣知他总有一日会得知此事,差别不过时机早晚,既已揭了一缝,索性全数摊开,也好教他明白自己为皇甫世家所下的苦心,於是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夏初临与长离剑气血相连,净化戾气所耗折的是她的精气,她身子之所以会愈渐病弱,乃养剑的後遗之症;她的双眼想必也是因为养剑之故而损,全盲之期……应是不远了。」
皇甫卓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全身血液如凝结成冰,几乎无法站定,不小心撞倒一只古董花瓶,清脆的碎瓷声拉回他些许神智。
「她将失明之事,为什麽我不知道?」他吃力开口。
「她在你去洛阳时便已初次发作,视力乍失乍复,频发不断,却一直隐忍未言,我也是几日前才由她亲口告知。」
「几日前……」他努力回想蛛丝马迹,「她什麽时候告诉您的?」
「在你陪夏侯小姐去草场行猎之时。」
皇甫卓心中狠痛,陡然想起那日草场回来去看她时,她望着他却喊着青鸾之名,原来却是这个缘故,而他竟驽钝至此,全然未有丝毫察觉!
皇甫一鸣又道:「那日早上她来找我,告诉我她眼睛之事,希望我在她全然失明之前,允她去一次丹枫谷,并回家乡探望。」语毕目光一变,神情难读。
那日的夏初临看着脆弱易折却不露半点乞怜之色,美目沉静而坚定地正视着他,毫不怯懦,令他不由得刮目相看;也半是因着她这份困境中执守尊严的倔傲,让他动念允诺。
皇甫卓细细审量,恍然明白了一些事:原来她的风寒是去丹枫谷染上的,原来是那时候……可为什麽……
「初临为什麽不告诉我,我一直都在啊,她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说……」他喃喃自语。
「你还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没有亲口对你说,而交由我转述,就是因为不要你因此心怀愧疚而对她怜悯同情!」
皇甫卓失神摇头:「我确实心怀愧疚,我怎能不愧疚?但我对她不会有怜悯同情,只有心疼怜惜!」他转身欲奔出,只想马上见到初临,再不能忍受片刻看不到她的日子,皇甫一鸣在身後大声喝住他。
「你心疼怜惜又有何用,她已经对你断念了!」
皇甫卓身子猛然顿住,不能领悟父亲话里含意。
「断念……?断什麽念,她……为何要对我断念?」
「她以断却对你的情思为条件,交换我让她出庄的允可。她明白你们之间的差距,你也该看清,别再执迷不悟。」
皇甫卓脸色瞬白,蓦然醒悟:「所以……所以她才会去丹枫谷……才会……」慢慢转过头看向皇甫一鸣,眼神不经意透出质问:「父亲,你是不是对初临说了什麽,否则她怎麽会多心?」
「……不是我对她说了什麽,而是她听见了什麽。」或者说,他让她听见了什麽。
皇甫卓蓦地忆起那日在初临房里歇睡被斥,出了书房时见到脸色苍白的她,以及为夏侯瑾轩和夏侯琳置宴那晚她没有出席,之後便言行有异……他串起了这段时日来的种种,顿时恍然大悟,痛彻心扉。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此时遭受强烈打击,反而神思清明起来,许多经纬交织在一起,令他倏然怀疑起一件他想也不曾想过的事。
「父亲,您一直都知道养剑会对她造成的伤害,是吗?」
皇甫一鸣略微凝顿,缓缓坦白道:「我知道这个养剑之法可能会对养剑人的肉身造成伤损,但失明之事却是未有设想。」
皇甫卓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自小崇敬的父亲,内心五味杂陈。
「您怎能明知如此,却还要牺牲她!」
「为父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咱们皇甫家!」皇甫一鸣硬挺背脊,不觉有愧:「夏初临的灵气可以解你为戾气所侵之困,也能够培育长离剑灵出世!有了剑灵,任他欧阳家紫荧剑威力再强,也无可与我皇甫家匹敌!」
「父亲,您……!」
皇甫一鸣大声道:「夏初临早已猜到她身子折耗的原因,她向我求证,我未隐瞒她,她也没有求去,她是自愿的!」
皇甫卓心头又是一番震荡,良久不能言语,惨然苦笑:「这个傻姑娘,我该拿她如何是好?我岂能由她这般弃诺於我,又任她痛苦心伤而不闻不问?」
皇甫一鸣看着失魂落魄的儿子,放软了声音,温言道:「卓儿,夏初临为我皇甫家付出这许多,她是我们的恩人,此事不容置疑;但是报恩方式何其多,皇甫家一定会照顾她一辈子,保她衣食用度无虞无忧,绝不会忘恩负义。以後你想见她我可以通融,她若愿意继续住在仁义山庄我也能允许,但是她出身低微,终非世家少主的良配,你不必非得执着地将她揽成自己的重担不可。」拍着他的肩,似要给予保证和安慰。
皇甫卓忧伤地看着他。
「我不能啊,父亲,为何您就是不肯正视我对初临的感情?您要说服的究竟是我,还是您自己?怀仁念义,惜情知恩,宽和侠正,不歧不偏……皇甫家训深刻在孩儿心里,这都是您教予我的,而今在知道这一切之後,您怎麽还能要求孩儿做个无情无义、抛却己心之人?」
皇甫一鸣心中一震,皇甫卓眼神透着义无反顾,坚决道:「不论初临是健好是病弱,不论她出身高贵或低微,初临就是初临,我无论如何都要留她在身边,照顾她疼惜她,不离不弃,相守一生!」
他後退一步拉开他与父亲之间的距离,皇甫一鸣搭在他肩上的手失了着落,停顿在半空中,那个他说服不了的少年已经转身奔出,消失在他视野所及之处。